
【文心】金贵的羊圈(小说)
一
咔嚓嚓!咔嚓嚓!咔嚓嚓!
一串串炸雷,发泄着雷神的愤怒,跟金贵老汉的三间板房叫上了劲,在板房顶上,左冲右突,上窜下跳,横冲直撞,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仍然死缠烂打,不肯离去。
第一声炸雷响起,金贵老两口就被突然震醒。老伴儿迷迷瞪瞪问,老头子!咋啦?这是咋啦?
老天爷打雷!下雨啦!金贵老汉大声喊道。
噗噗哒哒!板房房顶上,像无数鼓槌猛烈捶击。啪啪啪!北墙板也像无数条羊鞭胡乱抽打。随着接连不断的炸雷,电光一闪一闪,隔着窗玻璃,把屋里闪耀得时明时暗。
哎呀,这老天爷,下暴雨啦!金贵老汉又一声喊,急忙披衣起床。他心里惦记着昨晚上刚产下的一只小羊羔呢。
为了给那只小羊羔接生,昨夜,老两口一直忙活到将近十二点,才把母羊和刚产下来的小羊羔在羊圈的小窝棚里安顿妥当,然后,头昏脑胀,倒头便睡。
金贵老汉急忙伸手拉灯,没亮。糟啦!断电啦!
好在,因为经常起夜照看羊群,家里备的手电筒就在床头桌子上,金贵顺手抓住,打开,将光亮朝着老婆,对她大喊一声,快点儿起,小羊羔!说话间,急忙下了床。
三下五除二,翠花大娘也下了床。
金贵老汉打开门,哗哗哗!暴风裹挟着急骤的雨声,猛然扑进屋里。手电灯光照耀的外面,如注大雨像被无数巨大的水盆倾倒下来。接着,咔嚓嚓!又是一串炸雷响起,几乎同时,贼亮贼亮的几道闪电划破夜空。闪电照耀之下,如帘如幕的大雨,反射着苍白或苍黄的光芒。房基台地下面的庄稼地,已是水汪汪一片。
金贵老汉顺手抓起了一把伞,就要出门,不曾想,刚把雨伞伸出门外,就被狂风翻卷,差一点儿从手里脱落。赶紧退回来,换上雨衣,穿上胶鞋。和翠花大娘一前一后,左腿一踮一踮,冲进雨幕里。
没到羊圈前,就听见羊群咩咩咩叫成一团。赶紧冲进去,羊圈里也已经浸了一层水。金贵老汉直奔小羊羔,只见它蜷缩在母羊身旁,瑟瑟发抖。把手电递给翠花大娘,一弯腰,抱起小羊羔,揣进雨衣里面,转身冲进板房。
冲进板房,让翠花大娘找来一张破褥子,叮嘱她,给小羊羔冲点儿奶,喂喂它。我再去看看羊圈,别塌咯!又冲进雨幕里。
二
你说得天花乱坠,将来真要住进高楼,我这一群羊到底咋办?金贵老汉有些不耐烦,问乡里驻村片长刘景亮。
大爷,咱村喂羊的又不是你一家,十六家哩,黄集、赵楼、白寨,喂养的也不少。领导早就说了,合并村居后,把几个村的羊也集中起来,办成养殖场,规模化养殖,科学化饲养,到时候,你瞧等着分红吧!刘景亮不慌不忙,慢声细语,一脸微笑地给金贵老汉耐心解释。
你这话我都听腻了。分红?那是云彩眼儿里的事儿!我就想弄明白,到时候,搬进新村,住进高楼,还能给我一片地,让我盖个羊圈不?我住进高楼了,我的羊却没地方住了,不养羊,我这半残废人拿啥挣钱帮衬我儿子还房贷?金贵老汉一边说,一边拍打着自己的左腿。
金贵老汉年轻的时候参加过1979年自卫战争,获得过军功章,退伍之后,回到家乡,当了大货车司机。一场车祸轧伤了他的左腿,从此落了残疾,走路坡脚了。自打出了车祸,只能窝在家里,跟老婆一起,种种地,养养羊,凑合着过日子。
前年,儿子媳妇按揭了一套三居室的新楼房,金贵老汉每年拿出两万多块卖羊的钱,帮衬着还房贷。儿子银山总是不好意思,催着老两口去城里住。金贵老汉说,你爹我腿脚不便利,进了城,我就这么一踮一踮地满街乱窜?你们不嫌丢人,我脸还臊得慌呢!
这时,刘景亮还在绵软细致地笑,絮絮叨叨说个不停,金贵老汉盯着他的嘴,心思却在云里云外涣散。这之前,金贵老汉毫无情面地怼回过很多来做工作的人,面对这个不笑不说话,称自己是干儿子的刘景亮,金贵老汉咋也不好撂脸子走开,便耐着性子听他讲大道理,偶尔回应他几一句半句。
这刘景亮,每年春节都要到家里来拜年,金贵老汉出车祸的时候,也跟着跑前跑后,没少出力。所以,他在金贵老汉面前,总是摆着一副晚辈的样子,软磨硬泡,嬉皮笑脸,一口一个大爷,像刚出锅的馒头,既热乎,又绵软,让金贵老汉没办法发火儿。
大爷,您放心吧!您的疑虑,我也跟领导反映多次了,他们说,既然能允许建大型饲养基地,哪能容不下你的一个小羊圈?到时候,自然会帮您解决问题。刘景亮坐在金贵老汉面前,依然嘻嘻笑着耐心劝说。
我那羊圈盖哪儿啊?离我住的地方近不?要是盖的离家远了,夜里,我咋照护我的那些羊啊?难不成,我高楼里有家不能住,还得跟羊一起住在荒郊野外?
刘景亮哈哈笑着说,大爷啊,还是您老想得周到。放心吧!领导也说了,到时候,办法总会有的,一定让您满意。
这话,让金贵老汉想起好些年前看过的一句前苏联电影里的话: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他哼哼几声笑,说,现在许得怪好,要天给半拉!真到了那时候,办不到,我还杀了你们不成?哼!到那时候,恐怕我想找个人哭一场都找不到。我说景亮啊,你还是回去多问问领导,要是允许我盖羊圈,究竟盖在哪儿?弄准头了,你再来找我。
刘景亮依然不急不躁,好好好!大爷!我再找领导认真汇报,非让您满意不可!
三
咔嚓嚓!卡嚓嚓!咔嚓嚓!
依然是电闪雷鸣,依然是大雨倾盆。
金贵老汉打着手电筒,围着羊圈四处查看。狂风裹挟着暴雨潲在他脸上,他不停地抹着脸,眼睛都要睁不开了。羊圈里,山羊咩咩乱叫,一声声咩咩里,满是惊恐畏惧。
羊圈的墙是用老房子拆下来的旧砖垒的,顶棚是用老房子拆下来的旧梁、檩、椽子和旧瓦搭建的。
那刘景亮也真不愧是儿子银山的好朋友,老房子拆下来以后,他叫来好些人,帮助他把能用的旧砖瓦和木料给一车车运到这里。又帮助找来几个泥瓦匠,两天功夫,就搭建了这么一个羊圈。
搭建的时候,儿子银山还问他,爸,一个羊圈,围个栅栏不就行了?何必要搞得跟盖房子似的?金贵老汉说,这些砖瓦和木料,不用了,太可惜了。再说了,用砖砌墙,用瓦和木料搭个棚顶,遮风挡雨啊。金贵老汉这么一说,儿子银山也不再言语。
金贵老汉的名字落在拆迁协议书上时,他无可奈何地冲着刘景亮苦笑,景亮啊,不看你的面子,我咋着都不会答应搬迁啊!
那刘景亮依然摆着一副笑面孔,说,大爷,见外了不是?我跟银山是最贴心的朋友,要搁过去,那就是八拜之交,我就是您的儿子,得改口叫您爹。现在,虽然不兴这个了,实际上,我不就是您的干儿子吗?
此时的金贵老汉有些六神无主了,他不安地看羊圈棚顶在风里一掀一掀地呼扇,那刘景亮笑脸却没来由蹦出来,他一咬牙一跺脚,唉!他重重叹了口气。
金贵老汉的板房和羊圈建在高房台上。房台建在金贵老汉的承包地的一个角落,靠近一片荒地,也靠近黄河大堤。
从初春到秋末,羊群便在这片荒草地里撒欢了。大堤堤坡上长满了青草,辅堤上也栽满了树,这是护堤林。虽说乡里早就张贴了告示,村支书也在大喇叭上吆喝过,禁止黄河大堤上放羊放牛,但是,除非大检查的时候,那些干部会扯着嗓子咋呼几声,平常,谁都没拿鸡毛当令箭,所以大堤上放牛放羊这种事屡禁不止。放羊人家一边放羊,一边割草,为山羊们储备冬季的草料。金贵老汉费尽了心思,认定这里的地理优势,才把板房和羊圈建在这里的。
高房台是沙质土壤,也找气夯打了好几遍,结实着呢。搁在平时,绝对没问题,但是,今天的雨水实在太大了,房台上的雨水向四处淌流,地面上的细沙被雨水冲刷,房台四边已经淌出好些条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沟壑。
靠近房台边一角的羊圈地基已经塌陷下去,顺着手电灯光看去,金贵老汉发现圈墙也已经裂缝。羊圈塌了——金贵老汉大喊起来。
话音未落,卡嚓嚓,卡嚓嚓,又是一阵电闪雷鸣,他的喊声淹没在巨大的雷声里。金贵老汉撒腿冲进板房,冲着老伴儿大喊,快!快!羊圈快塌了,赶紧拿羊圈钥匙,把羊放出来……
响亮而庞杂的羊叫声里,裹挟着极度的恐惧。隐隐的,听见噗通噗通几声闷响。糟了!羊圈塌了!金贵老汉歇斯底里一声喊,返身冲进雨幕。
翠花大娘紧随其后,跌跌撞撞,钻进雨幕里。
四
天亮了,东方天空的鱼肚白,慢慢染上了淡淡的橙红和橘黄。狂风暴雨,就像一场噩梦,恍然醒来,倏忽而去,无影无踪。
金贵老汉辛辛苦苦垫起来的房台四边,被昨夜一场暴风雨冲刷的沟豁,像一条条粗粗细细的蛇,曲折蜿蜒。搭建羊圈的地方,塌陷下去一大片。房台下面,汪洋一片。刚露出手指头长的大豆和玉米,彻底淹没了。地边,田间小路旁,杨树、柳树、槐树等杂树,零零星星地杵在一片汪洋里,在当过兵上过战场的金贵老汉眼里,就像一场激战之后的伤兵,伤痕累累,萎靡颓唐。那些歪倒了的树,一具具尸体一样,匍匐在汪洋里,在水面上横七竖八地支棱着枝枝杈杈,枝枝杈杈上的叶片,有的软绵绵地漂浮在水面,有的,像一面面小降旗。随着微风,无精打采地摇摆。
金贵老汉的三间板房还基本完好,只是,昨夜的暴雨,从夹芯板与水泥底座的缝隙和窗户缝渗到屋里,屋里也蓄了薄薄一层积水。
羊圈塌了,成了废墟,砖头、瓦块、木料,乱七八糟堆积着。地上,躺着五只山羊的尸体,五只死山羊的死相一个比一个惨,最惨的,是昨夜刚产了小羊羔的那只母山羊。头被砸破了,血淋淋的头,露着惨白的头盖骨。肚子被砸烂了,肠子都流了出来。腿断了一条,下肢与上肢只外皮连接着,蜷曲在一块儿。
活下来的羊中间,两只双腿断了,还有三只砸断了一条腿。它们的断腿已经被抹了碘酒,用破布条绑扎好了。羊们卧在潮湿的地上,一动不动,绑腿布条上还渗着斑斑血迹。翠花大娘一边抽抽噎噎,一边给它们冲洗,上碘酒。被碘酒刺激的羊浑身颤栗,但它们都老老实实地站着,不移动半步。昨晚刚产下来的小羊羔,在板房里安安静静地卧在破褥子上,外面的山羊们闷声嚼着青草,惊魂过后,一片沉静。
金贵老汉浑身透湿,瘫坐在一张小木凳上,他木然看着眼前的一切,双目却似蒙了层雾。他努力张了张红肿的眼睛,老泪却不吃劲地溢出眼框。
金贵老汉懊悔极了,当初怎么就舍不得那些废砖烂瓦,还执意给羊圈盖个棚顶,没有墙倒棚塌,咋摊上砸死羊的灾祸!金贵老汉这样想着,不由自主地撕扯起头发。
目睹一片惨景,金贵老汉脑子里油然冒出儿子说过的四个字:遍地狼藉。
那天一大早,儿子和儿媳妇就从城里赶回家,一进家门,儿媳妇就拉住婆婆絮叨去了,父子俩则站在自家院门外,一边冷冷地看着周围被拆迁的房屋废墟,一边说话。
儿子凑到他跟前,说,爹,单位把我和苏雅的工作停了,让我俩回来做你的工作,你啥时候想通了,同意搬迁,签了字,我俩才能回去上班。
金贵老汉一听急了,扬着声喊起来,你俩上你俩的班,这里的事儿跟你俩啥关系?怎么还扯上你俩了呢?
谁让您是我爹呢?儿子银山苦笑笑,又扭头看看周围被拆得一塌糊涂废墟,叹了一口气,唉,遍地狼藉啊!
儿子也是正儿八经的大学毕业生,这四个字从他嘴里冒出来,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金贵老汉对儿子说,我咋就想不明白,好好的房子住着,咋就非拆了不可呢?你也知道,咱们金楼村一百多户人家的房屋,大多是最近几年才翻盖的,都是铮明瓦亮的二层楼和三层楼,那样式,不比城里的别墅楼差。虽说咱家还是平房,那也是带走廊,大玻璃窗,瓷板铺地,七八成新。好好的房子,说拆就拆,这不是造孽吗?
儿子银山一只手拍击另一只手的手背,连拍了好几下,说,爹啊,造孽也罢,不造孽也罢,一个村,人家都搬走了,就剩下咱家和另外两家,咱能挡得住吗?
儿啦,这一片儿土地,这个村庄,是咱们祖祖辈辈的根啊。咱们要挪走了,咱家的根就断了啊!金贵老汉用手拍着大腿,急得脸色红涨,连连摇着头说。
爹啊,别扯那么远啦,说到底,你不就是纠结羊圈的问题吗?刘景亮给我打过电话了,他说,领导已经打过保票,允许你将来在新村附近盖个羊圈。
那我让刘景亮写个字据,他咋就不写呢?
爹啊,你太天真了!这事儿,谁会给你写字据啊?银山又啪啪拍了几巴掌,接着说,刘景亮其实就是你的干儿子,有他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就是不放心,现在的官儿,说话不算话的,多了去啦!金贵老汉还是没有缓和的余地。
银山又说,爹啊,要不是你当过兵,得过军功章,说不定,公家早就给你强拆啦!
强拆?咋着,他公家也不能不讲理吧?我得去上边告他们去!金贵老汉急得直拍大腿。
正说话间,翠花大娘和儿媳妇一起从院子里走出来。儿媳妇的眼圈红红的,还用手抹着眼睛。
翠花大娘对金贵老汉说,老头子,别再死扛啦!苏雅都告诉我了,咱儿子准备提拔当科长呢,单位已经报上去了。人家局长说了,咱赶快搬迁,咱儿子就提拔,咱如果还死扛着,别说不提拔了,咱儿子的副科长也不稳当呢。说不定,他两口子都得受处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