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新周返校的一个下午，我和往常一样，早早到岗等待着同学们的归来。
　　 夏日的校园，斜风绿影，花香流萤。草草叶叶在阳光的眷顾下泛射着生命跃动的光光点点，恰似流动着勃勃生机。
　　 我踮起脚尖望向窗外，看到一群又一群少年追风的身影，在阳光下，在草坪上，追逐、嬉戏，驻足、盘留，继而又随着清脆的铃声，一路小跑跳过台阶，穿过长廊，呼啦啦像一窝蜂似的闯进教室。
　　 时间分秒流逝，我心怀焦虑地一遍一遍望向窗外，教室里还有一个空空的座位。
　　 他没来！
　　 突然，手机铃声响起，是他。
　　 “妈妈病了，需请假帮母亲寻医生”。
　　 我长舒一口气，继而也有一丝牵挂漫过心头。
　　 他，梁晓宇，是我遇到的为数不多的课堂零走神学生。黝黑的面庞，瘦高个子，戴一副深度近视镜，忧郁的眼神写满了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成熟。课余时间的他，或坐教室发呆，或倚长廊远眺，暴露出了这个年龄少有的木讷、内向和沉默……
　　 唯有在课堂，尤其我的课堂，他才会将自己活力倾力绽放。
　　 我喜欢他梳理问题时缜密的逻辑，喜欢他口语表达时激昂的感情，更喜欢他作文中那方正的字体、整洁的书面、优美的文笔和深刻的主题。
　　 他的心，稍有城府，又无比脆弱；他的魂，多有灵气，又略带怅然。难道，他揣着一个少年不该有的沉沉心事吗？
　　 我试图寻找一把钥匙，打开他心口的锁，打探他内心忧郁的寂静深府。
　　 今天，这个简短的请假电话，让我似乎找到了他隐藏在心底的那一点蛛丝马迹。
　　
　　 二
　　 晨读。晨光明媚，晨风习习。
　　 阳光掠过窗口，映在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上，欢快的读书声霎时驱散了尘世的浮躁。我在两排书桌间的过道上踱着步子，沉浸在少年欢腾的读书声浪里，庆幸着这份工作不仅是我谋生的手段，也完成了我丰富多彩的生活本身。
　　 我希望，在他们身上，能看到知识的胚芽破土而出；我祈盼，在他们心里，能迸发智慧的火花流光溢彩。这是一份幸福与满足，让我贪恋。
　　 突然，心陡然一怔，我想到了他，梁晓宇。
　　 于是在人头中极力搜寻他的尊容，目之所及，偌大的教室赫然显现出一个空空的座位——他依然没来！
　　 来不及思索，脑海瞬间便闪现出这样的一幕：病床、吊瓶、斜躺的母亲、还有一个榻前扶伺的十四岁少年……
　　 他的爸爸呢？他的爷爷奶奶兄弟姐妹呢？为何在备战中考的关键时刻他被家事缠身了呢？
　　 我知道班里很多学生都是父母的宠儿，每天在那接不完的家长电话里，有为儿女嘘寒问暖、送吃送喝的，有在中午放学后守候在校门口等待的，甚至还有打破学校制度坚持要接走孩子回家住上一夜的。这样的舐犊之情，点点滴滴被我记载在工作笔记中。
　　 而晓宇的家长，从未露过面。
　　 我曾怀疑这孩子少年老成缘于非爹娘亲生，曾试探性地问过他家里的一些情况，但，很少问出来什么。我虽然知道，只要我的心灵丰满，孩子的心灵就不会枯竭，只要我做他的知心人，就会让爱与被爱成为幸福的源泉。然而，这需要一个过程，需要一种机缘。我明白。
　　 除了知识学问，我希望把更多人间的风景印入他的视网膜，投射在他的心光屏上。我希望他的母亲快快好起来，我等他早日来校，我想把对教育的特别挚爱，倾力于对他的“唤醒”——唤醒他成长的快乐，唤醒他求知的乐趣，唤醒他生活的成就感，唤醒他人生的价值感。
　　
　　 三
　　 夏日的天，就像孩子的脸，刚刚还烈日灼灼，暑气蒸腾，不一会儿，就乌云翻滚，狂风大作，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我站在教楼走廊，透过茫茫雨雾，看到一个撑伞的大男孩，他高挑，瘦削，在雨大风狂中举步维艰……
　　 是梁晓宇，他终于返校了。
　　 当他爬楼到教室门口，我拦下了他。我很想尽快了解他的家事，更想借此机会，给予他一些安慰和力量。孰曾料，刚一开口问：“你妈，她好了吗？”他便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他哭了，是掩饰不住的脆弱。
　　 或许，悲伤宣泄的过程，会给人如释重负的解脱。
　　 待哭声止，他才慢慢向我吐露心事。
　　 望着眼前这个与我儿子同龄的孩子，眉宇间无处不落满怅惘，瞬间，一种被信任的感动充盈内心。我劝他不要悲伤，妈妈很快会好起来。他说，他不是悲伤，而是担心、是害怕，很怕很怕。
　　 他母亲除了严重的颈椎病根，还伴有心慌气闷，县城医治很久不见好转，后天要转到Z市看病，输吊瓶做手术，他怕妈妈医治无效，怕妈妈到陌生的Z市被人欺骗，更怕有一天自己成了孤儿。
　　 我安慰他说，现在医疗技术那么先进，妈妈一定会治好的，再则，还有疼爱你的爸爸呢。他摇摇头，说，爸爸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世了，是从建筑工地四层楼掉下丧的命。爸爸走了不久，大伯也因病去世了。后来，妈妈因养育他们实在艰难，又给找了后爹，但那个人凶狠霸道，经常打骂他的妈妈……
　　 他说得尤为艰难，句句沉重如铅，一点一点敲打着我颤动的心。我想努力从脑海中搜集励志的故事，以此来鼓舞少年，让他搁浅一下沉沉的心事。
　　 但那一刻，我发现，所有的语言都苍白无力。
　　 回想参加工作这些年，阅历学生无数——顽固不化的、丧失斗志的、痞劣成瘾的，一个个如是刁蛮难缠皆有良方去对付。唯独他，那份曾经的坚忍让人心疼，此刻的脆弱又让我心底无措……
　　 当我意识到自己为此而才尽词穷时，只听到他说：“老师，我回教室平静会儿。”
　　 目送着他转身的背影，耳畔——风声、雨声、读书声，混杂一起。也许，绚丽的彩虹，在风雨之后才会得到最美的绽放；也许，生活的磨难也是一种理想的助推剂。
　　 想到这儿，我似乎有些释然。
　　
　　 四
　　 十年寒窗磨一剑，只为金榜题名时。时间一天天过去，冲刺的疲惫没有影响了学生们的热血沸腾。然而，梁晓宇他变得更加木讷了，甚至课堂上，也失去原有的灵气。
　　 跟同事晓云讲了他的事儿，想不到晓云比我还了解，因为他们是远亲。
　　 晓云说，他父亲出事时，他还不到两岁，上头两个姐姐也不足五岁，同年大伯也走了。他奶奶岂能受得这般打击，长年病卧在床，后来，有人做媒招夫养子。继父来他家，是顶着重重压力把亲生女儿寄养在老母那里。一个老实巴交的人，言语迟，很能干，爱酗酒，脾气大。日子长了，没了刚结婚的新鲜，性子里各种痞劣也就暴露无遗，吵闹打斗也就成了家常便饭。晓宇早熟，心思又重，越来越不得继父的喜欢，生活的压力，经济上的矛盾分歧，致使他母亲长期生气郁闷落下很多病痛……
　　 晓云缓缓地讲述，周围的空气愈加凝重，我默默思嗔着那句千年老话——幸福的家庭千篇一样，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千秋。
　　 我祝福晓宇快快长大，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成为母亲最坚实的靠山。但当下，我迫在眉睫的任务就是要将他唤醒——唤醒他奋斗的激情，唤醒他对生活的热忱。
　　 要燃起他的希望，让他在幽微之境，突现柳暗花明。
　　 我安排了生龙活虎的球赛，指名他为进攻主力一角；我组织了别开生面的演讲，要他一定在会场上神采飞扬；我发起了声情并茂的朗诵，让他在自己的声音里寻找文字的美感……
　　 不求效果立竿见影，但求聊胜于无。
　　 这是我的真挚。
　　
　　 五
　　 第二次联考结束，我们师生都有了些微微地轻松。政教课上，一个学生怂恿让我讲故事，他话音刚落，大家七嘴八舌地嚷开了。抬头看晓宇，他也嬉笑着“老师，讲一个”。
　　 我张口开始编造“农家院走出了博士生”。原本有意说给晓宇听，想不到大家都静静的动容了。
　　 我就在这样的安静中肆意铺设主人公起起伏伏的人生路径，一会儿将他推向命运的风口浪尖，一会儿又百般夸大着他如何扼住命运的咽喉……
　　 我讲他的家庭因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父亲英年早逝；讲他在失去亲人的巨大的悲痛中，秉烛夜读，刻苦奋发；讲他原本是班级二十来名的成绩，最终因勤勉苦干在中考中获得全校第四；讲他在中等师范就读时果断放弃被保送到河师大的机会，硬是凭着自己的努力最终考上了那所学校；讲他的大学生活如何的充实苦涩美丽艰辛，直到他成为浙江大学的博士……
　　 这是一个在困顿的人生道路上奋发图强的故事，这是一个普通人在忧患的劫难中一次又一次浴火重生的故事！
　　 讲完之后，我告诫那些家境优越的学生，不要贪恋温室的庇佑，唯有毅力的坚持，方可成就自己的未来。我还鼓励那些勤奋上进的孩子，告诉他们唯有长此以往，才能成为爹娘的靠山，成为国家的栋梁……
　　 时间分秒而逝，直到这堂结束，我始终没有提梁晓宇的名字，但从他微笑的表情和释怀的目光里，我读懂了一份从教室空间传递来的灵犀……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