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河】月色荷塘情(小说)
一、
清晨的天空,轻云淡雾在山间缭绕着,使得山脚下的村庄一片朦胧,树丛里,一群雀鸟嬉闹着飞起飞落。时隐时现的树木葱葱郁郁,田埂路边,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村庄近前有一泓清溪,蜿蜒而行,一群早起的小鱼儿在水中欢快地游动。不知谁家的老爷们在可着嗓门地吼唱着秦腔,满是烧炕的味道。
山脚下的村叫靠山村,村里各式各样的房屋,大小不等,高矮不一,但都有着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家家都有个院子,也都有一个院门。
紧靠村落最北边,有一处院子,里面的建筑是由东西屋和堂屋组成,从有些脱皮的墙面上来看,房屋有些年岁了。
乡下人起得早,早餐小米南瓜糊糊就炕饼外加一碟咸菜,很简单。
虽然已经吃过早餐,但今天宝田没有急着下地,在厨房里静静地听着媳妇翠枝不同以往地唠叨。
“咱不图去做个啥有钱人,咱也没那个命,能挣点钱回来,把孩子他爷爷住的又旧又破的老房子翻修一下,添置些家具,能让人住得不担心,咱这地方宽敞,可老人就是坚决不愿和咱住,那至少让老人住得舒坦,住得安然才行啊。至于咱现在住的,小洋楼它不想咱,咱也不想它,有它没它咱一样住。”翠枝一边刷着锅碗一边数叨着,憋了不知道多久的话,一下子都吐了出来。
宝田圪蹴在门框边,使劲地挠着头,一脸的无奈。他看看明显已经十分瘦弱的翠枝,满腹都是愧疚和感激。他低下头,心疼地叹了口气。
“其他什么的都不是眼前最重要的,娃已经长大了,瞅着就要成家,说个媳妇,也得让媒人到城里有个地方坐坐吧?就算娃自己谈了个恋爱,也不能坐在咱家炕上直接去看蓝天白云吧?”
宝田看看翠枝,嘴蠕动了一下,没说出声。
“我知道,没钱不是你的错,是我妈的病花光了咱家里的钱,连你包的鱼塘都贴进去了。我不该说这些话,应该感谢你才对。可是,眼前要办的事太多,雨季要来了,总不能再去买些塑料布盖到娃他爷爷的房顶吧?还有,地里要施肥,娃的学费和水电费,种子也得买了,还有那个鱼塘,现在都快干塘了,干不干都得交承包费,这些事,不大不小的都压在心头上,你说,咋办呢?”翠枝说着,眼泪流了下来,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起来。
宝田见状站起来,心里发起慌,自从和翠枝结婚到现在,几乎很少见到她哭过。在他心目中,翠枝是个非常坚强的女人,家里遇到再难的事,她在面上从没有出现过伤戚的表情,是家里的顶梁柱。宝田看看翠枝,又蹲了下来,他知道,翠枝不需要他安慰,他也安慰不了她。
“都是我做得不到位,你娘家爹妈的事,我家爹妈的事,孩子的事,还有家里的一切操持,样样都得你来操心,我是心里对不住你啊。”宝田说着,滴下两行泪珠。
“瞅瞅你呀,一个大男人家,咋这没出息,跟女人一样流鼻涕?”翠枝见宝田伤心,擦了一下自己的眼泪,在宝田身边蹲了下来,“我也不想给你的心添堵,你一天到晚的够累了。抓钱的事都是你做的,花钱的事都是我做的,你从来也没说过我一句,哪有对不起我的事?可我这么也是没法子啊?瞅我这病秧秧的身子,出去给人家洗个碗扫个地都没人要。再说了,娃他爷的腿脚不好,还得要伺候,不能有个闪失,离不开人啊。”
“我身强体壮的,也想出去,搬个砖扛个水泥的活也干得了。可我走了,家里这摊子怎么办?地,谁来种?不种地,哪来收成?说起地,一半年的不种行,三五年里都不种,那不就荒废了?吃啥喝啥?还有,老人老,谁来照看?我不能把一切都甩给你,自己在外清闲。”
翠枝站起身,倒了一碗开水递给宝田:“靠种地?放以前,地不光是咱农民的命根子,也是城里人的生计。现在呢?累死累活地种上一年,得到的收益都没人家外出一月打工挣得多,多数都是赔。借钱买种子化肥,被人家撵着屁股要得难受劲你能忘了?老人的事,就你在家,日头没出来你就下了地,还得给你送饭。黑透了天你才回来,你能照顾了吗?要是有个病呀灾的,拿啥应付?”说到这,翠枝有些伤心。
“我出去打工吧。”宝田一仰脖,把一碗水喝进肚子。
翠枝接过去空碗,放在案板上,又蹲在了宝田身边:“你想出去打工,我不反对,也支持你。家里的事倒也没什么,也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了,日子还是能过得去。孩子在城里上学,不用操心,老人和家务事我都能照看得来,只是,你揽的敬老扶老的那一摊事该咋整?四五个人,都是走不了多长路的爷爷奶奶们,我咋整得了?”
翠枝这一说,宝田站了起来,挺了挺腰:“说起这事,还真不能马虎,我也知道,的确是给你添不少的麻烦,让你跟着受了不少苦。可你也知道,虽然我不是干部,但我是党员,你说我能不管?”
翠枝也能跟着站了起来:“我一点也没有要埋怨你的意思,你也做得没错,这个事从打头我就一直支持你,可那时咱还有鱼塘垫补着啊?说到头,还是我娘家拖累了,要不是这,也不会成了这种状况。”翠枝又要落泪。
“看看你,看看你,家里的主心骨,怎么突然就脆弱起来了?鱼塘的事也有我的原因,是我自作主张,为那个河沙工程队留下来的工房做了一点简装修,我也是挪用了一部分家里的钱。”
“咋叫挪用?那是正经用了,我一点都不反对。你也说了,小时候家境不太好,都是大爷大娘们帮持着度过来的,我们应该感恩,不能他们老了我们就不管了。我家爸妈不也是左邻右居的关照才安安稳稳地生活下来了吗?到现在,还得到大家的关心和帮助。如果不是有像你这样的人,就我一个女儿的爸妈,都不知道咋应付得来一身病的老两口……”
看翠枝又落下泪,宝田忙不跌地扯着自己的衣袖为翠枝擦泪。
翠枝看宝田不知所措地用衣袖为她擦泪,不由破涕为笑:“也不看看你的袖子,都赶上抹布了,我的脸又不是锅。”
宝田不好意思地抽回手,跟着笑起来。
“不是有人看上我娘家陪送的那一套老式桌椅吗?不行把它卖了吧。”
宝田一听直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那怎么行?你娘家祖传下来的物件,那不能卖,要是卖了,我那岳母还不得把我给活剥了哇?”
“已经是咱自家的东西了,都是些成年的老东西,放咱家友没啥用,这个我说了算,卖给正在咱乡镇搞乡村游的开发公司。咱整点钱,东西放他们那供游客展览,比在咱家还看管的好,多好啊!想看,就去看看,不和放在家里一样吗?”
翠枝说得不无道理,这些老物件放在家里,又占地方又不好保管。放现在,这些老家什,一点使用价值也没有。但是,这毕竟是翠枝的嫁妆,意义不一样。
“上次乡村游开发公司来人到村上考察,特意来看了一下咱的古董家什,说成色很好,能给到十一万。如果和他们再搞搞价,多要点,把鱼塘重新做起来,种点莲藕养点鱼,也能有些收入,家里和你揽的那一摊,找一个帮手,基本上也都能顾过来了。”翠枝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宝田没话可说,翠枝的决定没错,鱼塘是个获利的好营生,凭他学过的专业知识去继续打理,收入绝对不会低于外出打工,顾家顾老人们都不误。
“你倒是表个态呀?这鱼塘的事,做还是不做啊?”翠枝有点急了。
这时,有人敲大门。
“你去看看,谁来了?”翠枝说完,走出灶房去了东屋。山村的习惯,家里来人,女眷们都会回避。
宝田忙应了一声:“来了!”就去打开了大门,一看,五个他赡养敬重的老人们颤颤巍巍地站在门外,每人手里都拿个小布包。宝田急忙开大门,说道,“老人家们怎么跑这来了?快,快进屋。”说着,向屋里喊道:“翠枝,赶紧出来,爷爷奶奶们来了。”
翠枝一听,满面带笑地跑了出来:“哎呀哦,是大奶奶,大爷爷,二爷爷……您几位都来了?我可是忒高兴了。快!快!赶紧进屋。来,慢点,小心台阶。”一边说,一边和宝田一起扶着他们进了堂屋。
进堂屋里,没等翠枝和宝田问什么,那位被翠枝叫大奶奶的打开布包,拿出一样东西递给了翠枝:“这是我绣的小孩子肚兜,听说城里人都找着买这个。你看着行啊不行?”
“大奶奶,您这么大年纪了,别弄这个了,我知道您有这个手艺,可这咋说也是个体力劳动啊,对身体不好,累着了可咋办?”翠枝接过肚兜,心疼地说道,“这肚兜这不错,城里人肯定喜欢。”
大爷爷说了话:“这能累哪去?我们设计,我们找材料,她们就负责绣,有啥累的?老不活动,骨头都酥了。”
二奶奶一听,不乐意了:“我说哥,你咋说话不舌头疼呢?你给咱绣一个看一下?”
大爷爷伸伸舌头,做个鬼脸,不说话了。
“说实在话吧,宝田你家又不是财主,也是上有老下有小,这就够你两口操持的了,又加上我们这几个能吃不能干的棺材瓤子,真是辛苦你们了。”大奶奶一手抓着宝田,一手抓着翠枝,满是深情地说起来,“我们再老,也会算账,张嘴吃,伸手穿,小病小恙的还得瞧医生,你家那点收入咋能够?这样连累你们两口,一天到晚地伺候着我们,累着你们也苦着你们了,我们心里过意不去呀?”
翠枝和宝田都听明白了,爷爷奶奶们是想用他们的老手艺做点手工制品,来帮衬一下他俩,算是一份收入。
没等宝田回应,翠枝先感动地涌出了泪水:“爷爷奶奶们,谢谢老人家这么关心我和宝田。小时候,是您关护着宝田我们这些孩子长大。您老了,宝田和我尽一点孝心,有啥累有啥苦的?”
“是啊,爷爷奶奶们,这是我该做的事,不苦,不累。”宝田边说边拉开折叠起来的一摞子靠背椅,安置着老人们一个个地坐下来。
“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我们几个老疙瘩子绣,翠枝和宝田去城里卖。”大奶奶一锤子定了调。
其他几位爷爷奶奶们也异口同声地赞同着,看来是早已商量好的决定了。
翠枝还想劝阻,宝田拉住了她:“要不这样吧,爷爷奶奶们不用亲手做,交给年轻的妇女来学着绣。这样一来,大家都能学个手艺,挣两个活钱,多好啊?都有钱了,不就共同富裕了?你看呢?”宝田这是在征询翠枝,最后决策的是她。
爷爷奶奶们看着宝田对翠枝百般信赖的神情,都开心地笑了起来。
二、
在翠枝的坚持下,宝田到城里约来了乡村游开发公司的李老板。
李老板用手抚摸着锈迹斑驳的古董桌椅,一副爱不释手的表情。
“老板,您打算多少钱买下来呢?”翠枝撇着普通话问李老板。
来之前,乡村游开发公司的李老板对宝田已经有所了解,没和翠枝讨价还价,直接说出来一个价。
“什么?你说啥?”一听李老板给的价,翠枝和宝田都吃了一惊,翠枝揉揉眼睛问道,“你不是来忽悠我们的呀?”
李老板笑了:“忽悠你干嘛?的确也值这个价。”
宝田也是心里犯嘀咕:“李老板的这个报价,不是在和我开玩笑吧?”心想着,嘴里也跟着说了出来。
“怎么是和你开玩笑?一口价:三十五万。”
李老板这么一确定,宝田和翠枝愣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些钱,足够三个鱼塘的所有开销了。
“这是有条件的哦。”李老板笑着对宝田和翠枝说。
“条件?什么条件?”翠枝急忙问,心想,这里面肯定有猫腻。
“宝田你们家的事我也了解了一点,关于鱼塘的事,我公司上次派人来勘察过了,可以一并出资,帮助你们对鱼塘进行重新布局和规划,但得有村委会的支持,把鱼塘进行多倍扩建,鱼塘附近的臭泥沟连同那条砂砾路和片岩地都硬化,并栽种观赏树,荷与鱼共养,以典型的物种选择为主,成为一个多用途的观赏地。建塘和树木等方面,我公司负责投资并完成,产权和收益及一切都是你们和村里的,也算为村民们做点贡献。你们负责选购鱼种和莲种以及给氧机等,并负责鱼塘周边的花草种植及美化,还有鱼塘里的小游船,这个我公司补贴你们。一定要养活、养好,管理好,这是中心。”
“这叫条件?”翠枝怀疑起来。
“还有,建好了以后,这里就是我公司山乡游的一个独家景点,也就是专供我公司游客的基地,包括地产采购,你们要全力配合。这也是条件之一,答应不?”
“您说的是真的?”翠枝又撇起普通话。
“你当所有老板都是见钱眼开,都是黑心的啊?”李老板笑谈了一句。
翠枝心里那个激动,拉住宝田的手,开心地笑起来。
在报县政府批准后,工程进展得很快,原来那片近似于沼泽地的鱼塘,完全变了样,秀美的荷塘景观,更体现了山乡游的特色。
在工程进行的同时,鱼塘边上那座已搬迁的河沙场遗留下的砖混办公场所,镇政府财政给与了自己扶持,进行了公寓式改造,成为可满足十多位老年人颐养的地方。
很快,靠山村成了红极三市十六县的旅游采摘及养生原始生态村。
凌晨,曦光还没有升起,宝田就爬了起来。
“看看,都快剩下一身干骨头了,能不能歇歇啊?那是你一个人一天能干得完的事吗?”翠枝不高兴地嘟囔起来,“悠着劲地干行不行啊?瞅你这个架势,是不是想来个为了远大目标,要命给一条啊?”
宝田挠挠头,笑着说:“看着像幅图画一样的村子,看到村里乡亲们满脸的开心笑容,我一点都没感觉到累,反倒是越干越有劲。你看看我现在的精神头,说我三十都多说了。”
“哎哟呵,那你回家别揉着腰杆子呲牙咧嘴呀?都满脸跑折子戏了,还当你真是年轻人啊?”
“谁叫咱是——”
翠枝截断了宝田的话:“谁叫咱是共产党员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