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属于青苔奶奶最后所有的节日都过完后，我才有勇气动笔，我必须动笔，唯有把青苔奶奶用我的文字留下来，她才没有真正离开我，时时在陪伴我。
　　 我的青苔奶奶到底经历了多少苦难，我只知晓个大概，而这些大概，已经够我这一代人发怵。
　　 青苔奶奶生了两儿一女，两儿一女又给她生了三女一儿，我这个唯一的小孙儿不缺爱，父母的爱，大伯大伯母的爱，姑姑姑夫的爱，三个姐姐的爱，尤其是青苔奶奶的爱。
　　 我以为我就这么快乐地被他们爱下去，谁知半路被劫了道。
　　 父亲，我其貌不扬老实本份的父亲，交友不慎误入歧途，一次又一次的赌博榨干了家里所有血汗钱。
　　 母亲，我长相标致的母亲，嫁给父亲是相中他的本份和顾家，哪想到他会魔鬼转世，把好好一个家毁得稀巴烂。
　　 母亲不干了，吵着要和他离婚，我的青苔奶奶，不忍看到小小的我有母没父有父没母，把父亲所有的赌债扛了下来，她不光拿出她的养老钱，还让大伯姑姑也一起替父亲还债，只要我母亲不离婚。
　　 那晚，青苔奶奶向母亲跪下了，流着泪求母亲看在我份上别离婚。母亲吓着了，忙扶起青苔奶奶，答应不离婚。惊慌中，母亲忘记了父亲欠下的巨款，待她清醒过来，成了定局。母亲只好抱着我委委屈屈和父亲貌合神离生活着。
　　 青苔奶奶说，那一年我才三岁，三岁的孩儿怎能有父没母有母没父。
　　 青苔奶奶是疼我母亲的，一得知有要债人上门，便把我和母亲藏到房里，由她挺身去交涉。回来后藏起倦容，一遍遍安慰母亲：“没事了，打发走了。”
　　 谁知嗜赌成癖的父亲，旧债没还完，又添新债，这次的数目比旧债还翻一翻。
　　 青苔奶奶没有能力了，也没脸再让大儿子和女儿一起还，她流着泪劝母亲离婚，把我判给母亲，把父亲赶出家门。
　　 我的爱，从此只剩下母亲的，青苔奶奶的。
　　 青苔奶奶说，那一年我八岁。
　　 八岁的我，在青苔奶奶的泪水里懂事了，她把儿子赶出家门是怕他再祸害我和母亲，而父亲却一次次在祸害青苔奶奶。
　　 逃在外面的父亲要生活，却又不肯干苦力活，青苔奶奶不忍看他饿死，每月从她的退休金里取出一部分寄给父亲，再取出一部份还父亲的旧债，她还能剩多少？
　　 青苔奶奶的举动招来大伯母和姑姑的强烈抗议，说她是在助长他懒惰的恶习，说外地人能来这儿生存，他就没法去外地生存了？
　　 大伯母说父亲是自作自受，姑姑说扶不上墙的烂泥不如让他自生自灭。
　　 大伯母指着青苔奶奶说：“你可真行，大字不识一个学会了往外地汇钱，你很有钱是不是？把欠我们的还了，不然别怪我没好脸。”
　　 姑姑说：“就是，寄给他不如还我们。”
　　 那个下午，两人对青苔奶奶进行了长时间声讨与鞭鞑，我在她俩脸上看到了狰狞，又在青苔奶奶脸上看到了悲苦。事后青苔奶奶说，不怪她们，她们生活也不易，她们也是恨铁不成钢。
　　 本来逢年过节她们都会给青苔奶奶包个红包，从此，没有了，她们说给青苔奶奶再多也见不着。
　　 我的也没了，父亲欠了她们那么多，凭什么再给他儿子红包。
　　 没就没了，但我见不得她们对青苔奶奶横挑鼻子竖挑眼，姑姑好些，毕竟是亲妈，不过三句话里有两句是怨言，怨母亲偏心眼，只疼儿子不疼女儿，怨母亲让她还债，结果有去无回。可怜的青苔奶奶每次都陪着笑脸忍着，她能怎么办？自己生的儿啊，别人不疼她没法不疼，虽然口口声声让他死了干净，真死了她还不疼死？
　　 今年我二十九，二十六年里，我的青苔奶奶没吃过一顿好菜，没穿过一件新衣，她给父亲还了二十六年债还是没还清。
　　 哪想到，我那混账父亲，又给了青苔奶奶致命一棒。
　　
　　 二
　　
　　 那天，有人敲门，青苔奶奶开门，门外站着我出逃了二十年的父亲，父亲哭着说，他宁愿被债主打死也不愿再当流浪汉，他受不了。
　　 其实，父亲并没有四处流浪，青苔奶奶把他藏到我亲爷爷那儿，父亲说，那个地方怎么还是小时候的模样，草屋里放一木桶就当厕所。
　　 青苔奶奶说，回就回吧，找个事做，边做边把剩余的债还了。
　　 第二天，青苔奶奶跑到社区，一会声泪俱下一会满脸堆笑，悲喜刚柔，央求社区主任帮父亲找一份看大门的工作。社区看在青苔奶奶对他们工作历来的支持和理解，答应了，没多久，还真替父亲找到了一份看大门工作，离家不远，青苔奶奶还能随时关照并督察。
　　 所有人都是反对父亲回来的，包括我母亲，母亲怕他恶习不改，继续祸害，打电话提醒青苔奶奶。
　　 青苔奶奶说，“放心吧，我捏着他工资卡。”
　　 母亲说：“你糊涂，哪次他是有钱才祸害的？”
　　 “不会了，左邻右舍谁不知道他？还敢借给他？”
　　 母亲说：“借你一万还你两万你借不借？他不就是这么借到钱的？说起来已经不关我什么事，只是你孙子到了谈婚论嫁年龄，我是怕再出事影响到你孙子。”
　　 青苔奶奶道：“我看着他，我一定看着他。”
　　 谁料，真让母亲说着了，我那烂到骨子里的父亲再次出事，这次的事更大，大到让人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
　　 我八十二岁的青苔奶奶啊，已经不像五十几岁那般头脑清醒了，父亲随便哄几句她就信以为真，直到债主排着长队上门，她才如梦初醒，醒了，整个人也瘫了。
　　 两百万？两百万是多少来着？青苔奶奶失去了两百万是多少这个概念，她迷糊了，她被父亲一次又一次的祸害摧毁了曾经精明的思维，聪慧的眼神，健康的心脏。
　　 曾经，我青苔奶奶的精明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这跟青苔奶奶的经历有关，她坎坷的经历像青狐的一道道历练，更像度劫，度过一个又一个劫的青苔奶奶，从绕指柔变成金刚钻，可谓是她悲惨一生的写真。
　　
　　 三
　　
　　 青苔奶奶在家里排行老四，上面有三个哥哥，下面有一个妹妹，分别是青松爷爷，青柳爷爷，青槐爷爷和青莲奶奶。奶奶怕我分不清哪跟哪，便让我这么叫，又怕他们觉得这样叫生分，在自己前面也加上青苔二字。
　　 青苔奶奶虽然有三个哥哥，那三个哥哥都是不成器的主，无论大小事，我的太姥姥都依仗她。从小，她就过得累心累肺。而我的青莲奶奶，最过得没心没肺，父母在父母疼她，父母走了，姐姐疼她，养成了她自私自利的品性，只知道从姐姐那里索取，从不知道回报。
　　 青莲奶奶也极喜欢我，我对她也是喜欢的，可那事以后，我对她的喜欢悄然打了个对折。
　　 这又要从我父亲第三次出事说起。
　　 因这次数目大得离谱，在父亲外逃后，青苔奶奶也跟着外逃，那一个排的讨债队伍能把我青苔奶奶活剥生吞。但毕竟八十高龄，能逃的地方也就那几处，要么大伯家，要么姑姑家。但青苔奶奶最终去了青莲奶奶家。青莲奶奶一个人居住一套小居室，清静，而且俩姐妹也好作个伴。
　　 哪知道没多久，青莲奶奶就嫌弃我的青苔奶奶了，嫌弃的理由荒诞不经。
　　 我的青苔奶奶是个勤劳又干净的人，看见青莲奶奶把个家弄得一团糟，天天一大早起来帮她清理。但是，青苔奶奶清理时发出的噪音严重影响到青莲奶奶的睡眠质量，我的青莲奶奶心志和我们差不多，晚上不睡觉，早上睡不醒。
　　 有一次，在青苔奶奶把她烧得发黑的锅子擦得贼亮贼亮后，姐妹俩终于吵了起来，一个说，擦锅发出的怪音使她耳鸣牙痒，一个说从没见过哪家把锅子烧得比煤炭还黑，一个人说我喜欢黑，不要你管，一个说我见不得你这般作践东西，就要管你。俩人你一句我一句，不好听的、伤人的话都不忌讳了，最后，青莲奶奶一句“如此讲究，还不是被儿子作践得逃来我家。”
　　 青苔奶奶被呛得脸色发青，当日落荒而逃。说以后就是被债主逼死，也决不外逃，亲妹妹都这样对她。
　　 小时候，她是何等疼爱这个老妹啊，青莲奶奶的头胎，是青苔奶奶帮她带大的，直到上学了，不缠人了，才送回青莲奶奶家。
　　 还有，青莲奶奶这套小公寓，是用我青苔奶奶一套小平房拆迁换来的，青苔奶奶没给儿子没给女儿，给了没有住房的妹妹，不想今日遭妹妹唾弃。
　　 我看过青苔奶奶三十多岁的旧照片，含蓄地笑着，一头短发飘着，和母亲有着不一样的美。母亲的美美在善良，青苔奶奶的美美在精明，眼睛不大，里面藏的全是聪慧。
　　 凭着眼里的这股聪慧，青苔奶奶被一个军人相中，他就是我爷爷，亲爷爷。
　　 爷爷参加了解放青苔奶奶这座城市的战役，青苔奶奶挥着红绸布跳着四步舞欢迎他们进城时，不慎被爷爷一个不经意踩上红绸布，青苔奶奶闪着聪慧的眼睛说了声：“对不起。”
　　 “你对不起我？”爷爷抓下军帽，一阵莫名其妙。
　　 “差点把英雄绊到自然是我的错，对不起。”青苔奶奶再次向爷爷温顺道歉，并弯了弯小蛮腰。
　　 爷爷笑了，不经意间，便被眼里闪着聪慧之光的青苔奶奶迷住，还有那细细的小腰。
　　 因爷爷解放这座城市立了功可以留城工作，爷爷曾答应南京的老母亲打完仗就回老家，当眼前浮现青苔奶奶聪慧的眼睛，爷爷毫不犹豫留了下来。
　　 我聪慧的青苔奶奶，一直在等待爷爷的造访，爷爷对她一笑，她就知道这个男人是她的了。
　　 爷爷在部队里是个不小的官，青苔奶奶便做了官太太，在亲戚群里，在左邻右舍，青苔奶奶可扬名了，不仅如此，新婚没过多久，青苔奶奶又做了局长夫人，留城的爷爷掌管全市商业命脉，当上了商业局局长。
　　 这朵鲜碧的青苔，清高地昂着头，开起香艳的、令人心动的苔花来。
　　 亲戚朋友都来找青苔奶奶，聪慧的青苔奶奶从不让爷爷犯难犯错，又不得罪亲戚朋友，每人来都不让他们空手而归，家境好些的给物品，家境困难的给钱，她说的那些话更是像长了一颗七巧玲珑心，待他们回过神来，已没有了怨气。
　　 接着，我大伯出生，接着，我父亲出生，接着，我姑姑出生，他们都是在好环境里出生的，都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
　　 如果这个环境一直这般好，我的父亲会不会就是另外一种命运了？
　　 青苔奶奶这朵苔花没开几年，命运来了个大逆转，把她一下子又扔回潮湿阴暗的污泥里。
　　 爷爷的亲哥哥在老家建房时从屋顶摔下来，当场便一命呜乎，大儿子没了，太奶奶哭着闹着一定要二儿子回到她身边。爷爷的老家在南京，说是南京，其实是在离南京很远很远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上。青苔奶奶去过，她不愿去，更不想爷爷放弃这么好的局长位置。
　　 那几个晚上，青苔奶奶对爷爷千依百顺，说话细声细气都没了底气，她让爷爷把婆婆接过来，这里生活条件比老家好百倍，她会待她比亲娘更亲，他打下的这片江山也该让老母亲来开开眼享享福。爷爷动心了，觉得可行。哪知老太太没心没肺的死心眼，她才不管局不局长，说什么都不肯离开小山村，小山村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像她的亲人死死缠住她不放。青苔奶奶对爷爷说，你母亲见识短你不能没见识，在这里好歹是个局长，回去只能种田。爷爷一听发火了，说青苔奶奶没觉悟，种田光荣，大家都不去种田，你吃什么？青苔奶奶让他为三个孩子考虑，爷爷说，有出息在哪都会有出息，他就是从那个小山村走出来的，还说做他老婆必须有吃苦耐劳的好传统。
　　 为了老母亲，爷爷辞去局长职务，义无反顾回到老母亲身边做孝子。青苔奶奶没法子，只好厥着嘴，抱着姑姑拉着父亲后面跟着大伯，去了那个荒野的小山村。
　　 当一个人冷不丁从一个好的环境来到一个恶劣的环境，像跌入深渊一般恐惧。青苔奶奶恐惧，父亲他们更恐惧，吃饭哭，睡觉哭，上个厕所更是哭，小茅屋里哪来厕所，放个木桶便是厕所，还没盖，白天晚上臭气熏天，熏得睡不着吃不下，眼看三个娃被熏得一天不如一天健康，青苔奶奶只好使出杀手锏，要么爷爷跟她回来，要么离婚。
　　 那个年代离婚简直石破天惊，没人敢走这一步，为了不让三个娃一辈子窝在这个荒野的小山村，青苔奶奶走出了这一步。青苔奶奶说当时她也不是真想离，只想让爷爷妥协，但青苔奶奶想错了，杀敌无数的爷爷怎么可能被这招制住，离就离。青苔奶奶一生气，三个娃一个也不给爷爷，全部带了回来。
　　 我的青苔奶奶，从离开那个小山村，便踏上了一条荆棘满地的路途。
　　 重新回到这座城市，青苔奶奶的身份悲怆转身，从一个局长夫人变成一个拖着三个孩子的单身女人，青苔奶奶迷失了方向，那双聪慧的眼睛里布满恐慌。
　　 分给爷爷的大房子青苔奶奶失去了居住权，好在这个城市的一把手和爷爷是过命战友，利用职权额外分了一间小房子给英雄的孩子，一家四口总算有了落脚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