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灵】归队途中(散文)
越往前走,疼痛感就越明显,越往前走,就越是疲惫,到后来整个人就像块木头似的,机械地迈动着,随时都可能横倒在地上了。
农历的冬月,天已经很冷了。但我却感觉不到这些,腰上的痛疼已经淡化了天气的寒冷,身上沁出一层汗来。
离开连队好些天了,该办的事情都已经办完,剩下的就是按规定的时间平安归队。可就在这个时候,那曾经偷袭过我的腰疾又缠了上来。
咬紧牙关,将一种微笑挂在脸上,尽可能把胸挺直,不能让路人看出我这个当兵的有什么异样。不为别的,只为我头上顶着的那颗闪亮的红星,我不能让她的形象受到一丁点儿的损伤。
刚才那位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朝我投来求助的目光时,我还是犹豫了一下,担心一阵痛过一阵的腰疾会让我提不动那口沉重的箱子,也就那么几秒钟,我还是点了点头,吃力地将她递过来的箱子提了起来。还好,虽然疼痛加剧,但是还能够坚持。过了马路,替她招呼了一辆人力三轮车,又把箱子放在她的脚边,看着她带着孩子离去,这才又重新上路。可没走多远,那越发疼痛的腰疾让我不得不停下了下来,扶着棵行道树站在路边,使劲揉起了腰。一直站到有过路的行人在打量我,这才挣扎着朝火车站的方面走去。
其实这个时候,如果能找个地方坐一下,将止痛片吃下一颗,定会恢复得快一些,如果能平着躺一阵,那就会更好,不要太长时间,给我一个小时,就能缓解一下那种痛疼,让精力重新回到我的身上。然而,这不是在部队的招待所,也不是在连队的宿舍,而是在省城的大街上,一九七八年冬日里的这一天,我是因公出差徘徊在被称为蓉城的这座大都市里的。
连队交办的事情已经办妥,接下来我得按照规定的时间赶回去。对于一名战士来说,按时归队既是一种职责,更是铁的纪律。
其实,腰肌劳损在我们无线电员中并不罕见,许多战友或轻或重都有腰肌劳损的现象。我们连队属于常守听单位,电台二十四小时开机,报务人员在电台前一坐就是好长时间,天长日久,腰肌劳损成了一种常见病。平日里,总是感到腰部发胀发酸,仗着人年轻,休息一晚或自己按摩下,也就缓解了,痛得厉害了,就吃一片去痛片,也就可以解决。像我这次一发作几乎无法行走的情况,还是很少见的。这一定和今天早上帮那位探亲的战友往车顶放那口沉重的箱子时,用力过猛,又在办公事的时候,连着行走了好几个小时没有休息有关。
那位仁兄的木头箱子也太重了,在朝长途客车车顶上放的时候,我使出了全力往上举,当时就感到腰上有些吃不住劲儿,加上他在车顶上好一阵都没有把箱子拉上去,还一个劲儿叫我“松不得,松不得哟!”只得咬着牙坚持。待帮他上了车,我就觉得人有些发飘,腰上有一种发沉发重的感觉。
其实在他刚提出帮他上车的要求时,我真该直接拒绝他,我毕竟刚动了胆囊摘除术不久,还处在恢复期,再加上腰肌劳损发作,腰部一直隐隐作痛。但一看到他那求助的眼神,想到他一人也实在无法把那么沉重的箱子放到车顶上去,还是应承了他的要求。
我们之间的交谈并不融洽。不光不融洽,还带着几分尴尬。我是在军区招待所与他偶遇的,且并不住在一个房间。他是见我也穿着上绿下蓝的空军军装,专门来找到我的。摆谈中,方知他和我在一个雷达团里服役。他一口河南口音,中等个头,模样很精明。我们虽然素未曾蒙面,却仍是一个团的战友。
战友相见,按说应该谈得很融洽。但他在说了要请我帮忙后,却不说帮什么忙,就一个劲儿向我打听“曾杰”的情况。
“……你是七连的,对曾杰应该是很了解啰?”他就这样把我拉到了这场并不愉快的交谈中。
“曾杰?是的,应该是很了解吧。”我感到有些好笑,这也太巧了,他要问的人就是我,我对我应该还是很了解吧,只是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他的两眼扑闪着,以一种不容人插话的语速说道:“我们连长和指导员把那个曾杰夸成了一朵花,要我们‘远学雷锋,近学曾杰’,我的个乖乖,这就是把姓曾的与雷锋相提并论了呀!说实话,我就不服这口气!曾杰就真的像他们介绍的那么先进?‘干一行爱一行,以连队为家,关心战友,帮着家有困难的战友寄钱,还不让人家知道……’这不成了傻子吗?还有,听说他还在搞什么创作,写小说,那小说是什么?是文学!那文学就是那么好创作的?他不要觉得在《空军报》发表了几篇豆腐干就能当作家了……哎,老兵,你和他是一个连的,你给我说个老实话,他真的像上面夸奖的那么好吗?”
一顿连珠炮朝着我轰来,还这么急切地盯着我,要从我这里得到个满意的答复。
我只能这样告诉他:“怎么说呢,其实,曾杰就是个很普通的人,做的也是很平常的事……”我思衬着,该怎么把真实的自己展现在别人面前,然后很自然地告诉他,我就是曾杰。他却马上将话头抢了过去:“我的个乖乖!我就说嘛,天底下哪有那么傻的人呢……你们连队的人就对他没有意见?”
“意见?意见应该还是有的吧,比如说我,我就觉得曾杰做得并不够,甚至可以说还很不够,配不上学雷锋标兵的称号……”
“这不就结了?”他站了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不就是爱表现自己,爱走个上层路线,玩个两面三刀的么?领导在一个样,领导一走又一个样。不像我们这种,表里如一……老兵,你说我说得对不?”
“表里如一,当然是对的。那你看我这人是不是表里如一的人?”
听着别人这样议论我,说实话,心里还是很难受的,想马上就把自己的身份公开,看他还会说出怎样的话来,看他知道我就是曾杰后,还好意思找我帮他忙不,尽管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他要我帮他什么忙。
“你?我的个乖乖!老兵您肯定是个耿直的人,和那个‘曾杰’完全不一样。”
“真的么?连这个你都能看得出?其实,我就是……”
“那当然,我这人有一个长处,那就是看人准。只要和他说几句话,就知道他是怎样的人。比如说老兵您吧,就是个热心肠的人,说得有文化点,就是‘古什么热什么’的人,爱帮助人……”
“古道热肠。”我接了一句,把涌到嘴边的,要告诉他我就是曾杰的话给咽了回去。
“对对对,我就说老兵您是这样的人嘛,我的个乖乖!”
我哑然失笑了,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面对这样的一个人,实在没有再摆谈下去的必要了,我见他坐回了床边,就多少有些厌恶地朝一边挪了下身子。
可那仁兄还在那儿讲着:“……我看曾杰就是一个吹出来的典型……这不,一问就明白了。”
我站了起来,端过放在一边的杯子,喝了一口温热的水,心中的愤愤不平增加了几分。真想问问他,你到底明白了什么?连与你说了这么久话的人是谁你都不知道呢,就将一个人看明白了?但转眼一想,能听到别人这么直率的意见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要不是他的误打误撞,我还不知道我在别人眼里是这样一种人呢。看来,以后我还得要更低调一些才对。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了。
“……老兵,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哦,你说。”
“我这次是回去探家的,带的东西有点多。我搭连队的车来到这里,班上的几个战友帮我把东西抬到了屋里来,但他们得回去呀……所以我就让他们都回去了……”
“不就是想让我帮你上一下车吧?”见不惯这种夸夸其谈的人,我打断了他的话。
“耿直!老兵就是个耿直人!我们这样办,明天车来了,我先上到车顶,你帮我把那箱子举上来就行了。”
“好吧,出门在外,谁都有为难的时候。”
“那就这样说定了哟,明天我们早一点起来。不能忘记了……”
“放心,只要你忘不了,我就不会忘记……”我离开刚才坐的那个床边,在那张桌子旁的条凳上座了下来,捶打着隐隐作疼的腰。
第二天,把他的行李安顿好,看着他在车厢里坐下来,我真地想告诉他,我就是那个一无是处的“曾杰”,但还是忍住了。与其在一种尴尬的气氛中告别,还不如就这样分手,也许到了老家后,他还会讲起曾杰,讲起在路途上曾经帮过他一把的老兵,但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那其实就是一个人……
前方出现了一个大院,从大门处站岗的士兵看,这应该是陆军某部队的住地。我走了过去,站定,朝着卫兵敬了个军礼,打听了下去火车站的方向。他立正还礼,热情地给我指点着。一定是我那僵直的身姿告诉了他,我的情况不妙,他关切地问我要不要去他们那儿休息一下,我笑着婉拒了,不想给他们增添麻烦。
在他关切的目光注视下,我朝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
道路是那么漫长,脚步却是这么艰难,就在最后的毅力和力气都要用完之时,街旁出现了一个小诊所的身影,我心头一喜,努力加快脚步,走了进去。
诊所不大,却等着不少的人,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见我进来,多少有些吃惊地问:“解放军同志,请问你有事么?”
“哦,是这样,我的腰肌劳损发作了,现在痛得厉害。但我归路的时间又临近了,我想在你们这里打一针封闭……”
“打封闭?那我得给你检查下才行。”他对我说,又转身对等在那儿的病人说道:“这位解放军同志痛得厉害,脸色都变了,我想先给他处理下,大家看——”
“没有问题,你先给解放军看病,看他病得不轻……”
“就是,先给解放军看……”
我感激地朝他们笑了笑,在一根凳子上坐了来下,撩开绒衣,将衬衣从腰带下拉了出来,这才知道,那件草绿色的衬衣早被汗水浸透了。
医生略带凉意的手指在我的腰部上轻轻按着,那痛疼的感觉立马加重了。
“你这腰伤得不轻呀,腰肌都水肿了。”他边检查边对我说,“封闭只能临时止一下痛,不能解决根本的问题。”
“我知道,我现在就是想止下痛,让我能坚持到归队,等我回到部队再去做进一步的治疗。”
“哦,这样呀。我知道,部队有部队的纪律。你这是有急事要归队,那我就先给你打一针封闭吧,但打了后,你也得要在这里休息一个小时才行,我得要观察一下。你要是走了后再出什么事,我的罪过就大了。”
“医生同志,您言重了。就按您说的办。”
不大工夫,封闭所需的器械和药物全准备好了,随着药液的注入,痛疼感逐渐减轻。注射完完毕,我按医生的要求站了起来,感觉了下那痛处,虽然痛的感觉几乎感觉不出了,但却那么的僵直,僵直得迈步都很困难。直到在那张治疗用的小床上躺了一小时后,才好了一些。
告别了那位医生,以一种僵直的姿态,坚持着来到火车站,买到了一张半小时后的车票,在候车室里坐了下来。
这些天所发生的事情走马灯一样在眼前展现着。我想,那位对“曾杰”有着莫大成见的战友应该还在路上吧,他不会意识到他对我说的那些话会在我的心中翻起怎样的波澜,也不知道我眼下的处境。我却在深深地自省着。
岁月走过,冰已成河。倏忽间,数十年就过去了,与那位河南籍的战友匆匆一别,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但那天所经历的事情却如刀刻石木一般,在我岁月的年轮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我并不会怪他的意思,毕竟怎样评价一个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标准。再说,从他的言谈中,我知道,他并不真地了解曾杰。
因身体原因退出现役后,像那天那样的腰疾又发生过许多次。有了上一次经验,我都挺了过去。尽管命运多舛,我却对过去无怨无悔。既然上苍给了我一条坎坷的道路,我只能勇敢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