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前是一个喜欢写点诗的人，只是搁笔太久，对文字有了很陌生的感觉，这种陌生，犹如秋夜那一轮寒月滑过肌肤的沁凉，有点嚣张。也许日子的温度不是白天或者夜里的温度，是人内心里的温度。她知道不是每一天都可以过成诗，过成春季里烂漫的暖风，灌得满心满肺到处都是。
　　   她每天的忙碌，其实只是为了掩盖骨子里日久成疾的懒惰。每当下班回家，她喜欢像树獭一样伸展着四肢，躺在沙发上看天花板，而思绪的触角，却像水流一样四处延伸，自由自在得有些不负责任。
　　  她想起那些月白一样的时光，微微有些凉，却又有些烂漫，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如此诗意葱茏，只是都已经成为过去式了呢，而现世里平淡的、琐碎的却又最实在的，是最能让人看得见摸得着的生活。   
　　 她是平庸的，平庸的日子总喜欢在温水里泡着。故乡是她唯一有些眷恋的地方，一望无际的油菜花，青鸟于飞、蜂蝶成群；高高的天空，看上去很纯净，就连少年的情愫，也是纯净的；深秋的夜晚，晒谷场莹白的月光，总是如此清凉。
　　 就是在那个晒谷场上，她和他之间，留存于世的，只剩下了故事的余温，还有安静的月夜，以及悄然耸立的一座空城。
　　 傍晚时分，核桃林的树梢，划过的微风有点凉爽，村子里，白色的炊烟斜冲云霄，没有一点往日的妩媚和袅绕。一个大约十二三岁的叫做西平的男孩，左肩上挎着一个土黄色的洗旧了的帆布包，右手牵着一个比他矮一大截且头发稀黄、脸色苍白的正在淌鼻涕的女孩子，他们从她的身旁蹒跚走过，眼睛里流露出饥饿和困顿的神情。他们径直走到在晒谷场上收稻谷的她的母亲身旁，问：“伯娘，你认识一个叫做玉英的人吗？从广西嫁过来的。我叫西平，是她的儿子，这是我妹妹，叫西晶。”
　　 她母亲直起腰，手里还拿着一个撮箕、一把扫帚，好奇而又疑惑地看着这个自称西平的男孩子：深陷的眼眶，眼睛有点大，眉骨似乎过于突出，睫毛很长很翘，脸黄黑黄黑的，是那种营养不良的颜色。看那轮廓，她母亲“哦”地一声，感觉有点似曾相识的样子，可是又摇了摇头。
　　    那叫做西平的男孩子怅惘地转过身，看着她正用一把木梳子梳着乌黑的长长的头发，她的手刚好停在头顶上，正用有点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她母亲有点犹疑，想了想，仿佛下定决心似的叫住那男孩，并把他们带到了家里。
　　 母亲叫她用茶碗舀水给他们喝，他们把茶水往嘴里倒了个底朝天，妹妹朝她伸手说：“我还要喝水。”
　　 哥哥拍了妹妹一下，妹妹脸红起来，可仍然接过她递过去的茶碗，仰头再将茶水喝了个底朝天。
　　    那一晚，兄妹俩在她家吃了一顿晚饭，母亲和奶奶在饭间不停地问他们情况，她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一般，实在搞不懂他们的母亲怎么就是玉英婶，而他们的父亲却是嗜酒如命，喝醉酒的父亲为什么总是往死里打他们的母亲。
　　 玉英婶是个表面上看起来年轻漂亮略带妖媚的女子，说话的语音拖了些侗家腔调，平日里，老远就能听到玉英婶“咯咯咯”清脆的笑声。当初玉英婶嫁给堂叔的时候，她和哥哥姐姐们曾到婚房里讨要了很多次喜糖，玉英婶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刚刚嫁过门的未曾结过婚的年轻姑娘呢，如今却成了这个十二三岁自称西平的男孩子的娘，她疑惑地想起了奶奶的唠叨：“世界是圆的，与你擦肩走过的人，以后未必与你没有一点关系，所以你不要这样子没礼貌，见了陌生人问路，总不搭理人家。”
　　 奶奶和母亲初见这对兄妹时的神色在了解到他们一些具体的情况以后，变得柔和坦然了许多。她盯着她们看，也许是事情有点复杂吧，奶奶和母亲一直在小声地商量着什么，而那对兄妹也一直是眼神巴巴地望着。
　　    玉英婶被母亲叫到她家来了，却是脸色苍白，在她看来，玉英婶应该是很不高兴的样子。兄妹俩并没有立即扑上去叫一声妈妈，然后激动得和玉英婶抱头痛哭，那场面出乎意料地平静，他们俩坐在她家火楼的板凳上，勾着头，妹妹的眼泪吧嗒吧嗒地直往火楼板上掉，哥哥则红着眼眶，不时地有泪从他黄黑的脸颊上滑落下来。她在旁边看得有些心酸，感觉兄妹瑟瑟缩缩的，明明是自己的母亲，却不敢扑上去肆无忌惮地撒娇。她开始恨起那帮大人来，但是又无可奈何，大人的心思，年幼的她怎么会猜得懂呢？
　　 她把手绢递给叫做西平的男孩子，他的手没动，也没看她，眼睛只盯着火坑里的火苗，递给妹妹，妹妹接过去，一把一把地擦着眼泪和鼻涕，白色的手绢开始变花，她又有些心疼，自己抹了好多香皂才洗干净的，但是她不做声。
　　    那一晚，她和奶奶睡，把床让给了那叫做西平的男孩子和他的妹妹。一觉醒来，她只觉得家里很安静，睁开眼睛四处张望，奶奶的白纱帐子已经撩起来，出口被铜钩挂成两道弧形。她吸着布鞋揉着眼睛走出房门，大声地叫着奶奶，但是家里空无一人。她奔跑出去，在屋对门的山路上，一行人走得有点慢，高高矮矮的背影里有奶奶和母亲，还有那叫做西平的兄妹俩。惆怅在她心里油然升起，来得那样莫名，她拼命地往那个方向追逐过去，但是终究没有追上，母亲和奶奶把她捉回家去了。
　　   自那以后，关于那对兄妹，母亲和奶奶以及玉英婶谁也没有提起。
　　 母亲说女孩子当个老师也挺好的，于是她高考过后填写了师范类的志愿，最后收到了广西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她一人形单影只南下广西求学，因为没有了父亲，所以不能和别的女孩子那样在火车上靠着父亲的肩膀入睡。她下意识地把母亲缝在衣服口袋里的几千元钱用背包挡住，双手十指紧扣箍着背包，并靠在座椅上睡觉，睡着的时候头稍稍歪在窗口边，随着车厢的震动一撞一撞的，左边坐着一个眼眶稍陷眉骨有点突出且脸色比较白净的男子。他看她睡觉的样子，有一点甜蜜，也有点不安，于是轻轻地把她的头往右肩上一揽，让她靠着他一直睡到火车站。她醒过来发现自己靠着一个陌生男子睡觉，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他微笑着问：“醒了？”
　　 她有点不好意思，点了点头，羞愧而又有点生涩地把脸转向车窗，装作看站台上商贩叫卖的场景。
　　    车已到站，他想帮她拿行李，她有点抗拒，一只手用包紧紧护着衣服口袋里的钱，另一只手拉着行李箱。 
　　    他笑了笑，告诉她：“我叫秦西平，广西三江的，刚分到南宁上班。” 她哦地一声，忐忐忑忑地跟他说了声谢谢，然后被人拥着挤着下了车，直到站台的人群散尽，各奔东西，她才茫然四顾，却并没有看见刚刚在火车上用肩膀托住她脑袋睡觉的人。
　　    生活很实在，却并不像小说家编辑的那样浪漫，从那次在火车上遇见一个叫做西平的男孩子以后，大学四年结束了，她一直没有再遇见他。她只记得两个都是眼眶稍陷眉骨突出的男孩子，都自我介绍说叫做西平。
　　    当母亲到火车站去接她的时候，她仍是高中生的样子，长长的头发扎成一束马尾，白皙的瓜子脸，小巧的嘴唇，眉眼之间似笑非笑，有一点甜美。
　　 她回镇上当了一名初中教师。三年来，每个月母亲都要给她送一次米和菜，学校里几个刚分配来的年轻男老师和女老师纷纷谈起了恋爱，很快便如胶似漆，住在了一起搭伙做饭，唯有她委婉拒绝了那些追求者。每一次年轻老师聚在一起搞活动，她在旁边当电灯泡。校长是个胖胖的中年女人，总给她做思想工作：“学校里有那么多优秀的单身男老师，你怎么不像其他年轻女老师一样找个对象呢？你能干又漂亮，随便一抓都能抓到一个好的呀。”她一笑了之，没有一点欲望的样子。
　　    中秋节放假，她和往常一样给奶奶以及侄儿侄女买了一些月饼和水果，准备回家过节。
　　    走在回家的山路上，蓝色的天空飘着几朵絮状的白云，风有些凉爽，她发现路旁的松树竟然长高了许多，很多鸟儿从头顶飞过，轻盈而又自在。那天正好是赶集的日子，她走得有点慢，身后陆陆续续来了村子里一些挑着货物的人们，玉英婶也包括其中。玉英婶已经不再是十二三岁的西平要找的那个年轻女人，她的眼角已经布满了细细的鱼尾纹，两鬓之间染上了些许白霜，但是那天玉英婶后面跟着一个高大的看起来成熟稳重的男人，白皙的脸庞，突出的眉骨，眼眶稍陷，她感觉在哪里见过，回过身与玉英婶打招呼，玉英婶给她介绍：“这是十多年前到你家住了一晚的西平，我在广西三江的儿子。”听到“广西三江”几个字，她猛然把目光盯在了他的眉骨和眼眶上，在火车上遇见的西平和十多年前的西平慢慢重叠了起来。
　　 西平微笑地看着她，她仍然是在火车上遇见的样子，眉眼之间安静而又甜美，长长的黑发在风的吹拂下不停地扫在她耳旁和脸颊上。她的心随着他的目光猛烈跳动起来，也许是从他勾着头坐在火楼板上盯着火苗看，眼眶泛红眼泪轻轻滑落的时候开始就跳动起来的吧，只是懵懂的少年，不知道那叫做什么感觉而已。
　　    中秋节，村子里的老人们都有在晒谷场上摆放月饼和瓜子花生祭月亮的风俗习惯，玉英婶和她的母亲以及别的老人们都端着盘子，带着未婚的子女或者孙子孙女，祈求赐给这些后代一些好的姻缘和未来。她和西平自然而然站在背后看了一场热闹，仪式一完，那些小孩们一窝蜂跟着长辈回家抢东西吃去了。她想跟着母亲回去，但是西平却偷偷地拉住了她的手，说：“这样月圆的夜晚，不赏月真是可惜了。”
　　 她有些忐忑地留了下来，两人并排坐在晒谷场的草地上，西平先笑着说：“其实我从你在这里疏头发的时候就记住了你的，第二天我也看见你光着脚丫追着我和妹妹在后面跑，满脸通红却被你妈妈和奶奶捉了回去。”
　　 她感觉有些丢脸，嘴里却不是那么甘于示弱：“我哪有去追你们啊，我是怕我妈和奶奶不要我了。”
　　 西平看着她，在月光下，她的脸如瓷釉般散发出光彩。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有次在火车上，有个自称秦西平的广西三江的男孩子，是你么？”
　　 西平承认：“是啊，那个时候你好像没认出我呢。”
　　 她惊奇地“啊”了一声，然后眯着眼睛装着看月亮，心里却傻笑个不停，感觉世界真的是圆的，她转了那么久的时光，最后还是回到了晒谷场，然后只有两个人，只有她和秦西平。
　　 西平的目光在她脸上温柔地扫过，月光已经如水，而她的心里，已经不知不觉衍造了一座城池，也许只有她一个人居住的城池。
　　    西平在市政府工作，他没有多少时间到她的学校去，他们之间只是偶有书信来往或者电话联系，但终究没有涉及过情感的话题。
　　 在赶集的场子上，玉英婶惊喜地告诉她：“你西平哥要结婚了，女朋友是他大学同学。”她“哦”地一声，感觉心灵有些颤抖，便急匆匆赶回学校的宿舍，狠狠地睡了几天。
　　    西平仍然给她写信，她却终止了给他回信，他们之间的过去，其实云淡风轻，从来没有提及任何关于情感的话题。她想，自己也是要结婚的，是该结束这场单恋了。
　　    也许，女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婚姻便成了结局，她就算再执拗地记着秦西平，终究还是经不住现世的冲击，于他结婚的当年找了一个公务员嫁掉了，然后生活一览无余，工作也仅仅用了三年的时间，从镇上到县城，再从县城到市里，全部都是丈夫的手笔，她就像菟丝子一样活着，而所有爱过的不爱过的，犹如那晚的晒谷场，成了一座月夜空城，人声散去，故事却仍然余音未了，时不时地缠绕着旧的抑或新的时光，谁又知道，已经淡出了她视线的秦西平是不是也单恋过她呢？
　　 丈夫夜醉归来，她改变了树獭一样躺着的姿势，转身面朝沙发的靠背，假装熟睡，可丈夫仍然靠近，且语无伦次酒气熏天地大声呼喊着她的名字，她只好无可奈何地起身，温言细语地劝他洗漱睡觉。丈夫絮絮叨叨说着他那个圈子的话题，言语之间偶有个别女人的名字，也有朋友们的名字，如果她细心一些，听到的就是她平日里装作不知道的断言片语。还有什么流言能比一个醉汉的酒后之言更有杀伤力呢，她感觉世界一片死寂起来，连邻家经常夜啼的新生婴儿也了无声息，想起朋友们关于丈夫背叛婚姻的忠告，却被懒于自我救赎的她三言两语打发回去，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她终究是难掩心伤，拎了旅行包弃家而去。
　　 一路南下，鬼使神差一般行至北海。她找了一家离银滩较近的旅馆，每天跑去沙滩上看看潮起潮落，听孩子们冲浪时发出的欢声笑语。她眯着双眼仰望天空，伸开双手试图拥抱大海，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从她的脸上缓缓划过，一个只穿着泳裤的男子突然凑到她跟前打了一声招呼：“嗨，你好吗？”
　　 她吓了一跳，抬眼看见眼眶稍陷眉骨有点突出的秦西平正勾着头一脸好笑地看着自己，顿时懵住，她不明白他怎么会在这里，秦西平用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委屈地问：“怎么，又不记得我了？”
　　 “记、记得。”她连忙回应，语气结巴且有些慌张，感觉脸皮火辣辣地热了起来。她突然发现了自己潜意识里隐藏着的秘密，也许她毫无目的直奔北海，仅仅因为一路南下要经过他的城市，因为他也许会出现在那里。
　　 他带她去吃饭，了解到她已经离婚，她一个人旅行，不放心将她丢在北海闲逛，便不顾她反反复复的推辞，带着她驱车去了南宁的家。
　　 他的家安在一个高档小区一栋几十层高的十五楼上，屋子面积不大，百来个平方，干净整洁，却少了一些烟火气息。她问他：“你的家人呢？”
　　 他像跟她开玩笑一般回答：“我一个人住，家人一个在你娘家，一个年纪轻轻就嫁了，一个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就死了。”
　　 她用手捋了捋散在额前的头发，不好意思地说：“额，我是问你老婆怎么不在家。”
　　 秦西平转过身看着她笑：“我还没结过婚呢，哪来的老婆？”
　　 “什么？你……”
　　 她怔住了，他这是什么意思呢？成心撩人吗？她用万分复杂的眼神瞪着面前的男人，顿时觉得所有的偶遇不值一提，冷下脸来拎包就走。
　　 他惊了一跳，连忙用手摁住她的旅行包，解释说：“你听我说，我妈确实告诉过你我要结婚，但那次没有结成，因为房子和车子的问题，她跟我闹分了，这事我妈恐怕也不好意思再跟别人说了吧，后来你嫁了人，我也就没有机会告诉你了。”
　　 原来如此。看着在厨房忙着为她准备晚餐的秦西平，她的内心突然揪痛起来，奶奶说世界是圆的呢，她和他三番两次偶然的遇见，最终却在一览无余的地平线上相背而行。
　　 她赶紧走出了他的家门，悄无声息地离开，生怕一不小心就透露了她一个人的心事。秦西平四处找寻她不见，只得打电话回她娘家求助，要了她的联系方式，反复打她电话，反复加她微信，她终究是不愿意应答，甚至换了新的号码。
　　 她想，遇与不遇，见与不见，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青春里划过的那些痕迹，如月光流水，弥漫过一座城池，一座人去楼空的城池，她曾经为此写诗，诗题的名字叫做“月夜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