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初二时，班上转学来一位同学，叫易成来，坐我前位。他个子不高，走路不紧不慢，笑也是憨憨地。以后我习惯叫他来子。
　　 来子数理化好，我文史地好。中招过后，他上了观庙高中，我上了钟铺高中。书信往来时他寄来一张照片，并附上篆刻的一些印鉴，象模象样的，挺有艺术气息。高中毕业会考前他给我寄来了许多会考资料，我欣喜的同时，更喜欢信封上的邮票。
　　 我高考落榜后在汪桥街做生意，来子在武汉纸坊上中专，学土木工程。我去武汉汉西货场进货时专门去他学校玩了一次。当时正是夏天，他在学校门口的小店招待我。喝啤酒时他说：“我俩划拳，这里人不会，保准新奇地看。”
　　 于是我俩就旁若无人地划起拳来，边划边开心地说着笑着。
　　 来子放假时节常来我店里玩，我有时进城进货他就帮着看店。他刚毕业那会儿，我也常让他帮着守店。
　　 来子家离汪桥街很近，晚上关了店后他常邀我去他家玩。他们湾子不大，就几户人家，座落在一个山坳里，门前一口池塘，清粼粼的。他父亲是木匠，屋里长年摆着许多木料和未完成的家具。他母亲总是不停地忙着，从不闲着。叔婶总是热情地招呼着我，让人感觉亲切随和。
　　 汪桥街店铺转让给哥哥经营以后，我进县城跟着二姐做生意，住在二姐家。来子这时工作分配在县房管所。
　　 县城西岗子教育局后院有个篮球场。从西岗子往下过了陶家河路南是房管所，在职职工二百多人，来子上班没多少事，工作很清闲。我刚进城和二姐捣腾些生意，也很清闲。夏日傍晚，来子下班后便邀我和他的同事们去教育局打篮球。他篮球打得好，我虽然很高，却没有运动天赋，总拦不住别人投篮，急了就拉手。来子同事取笑叫我：“拉一手。”叫什么无所谓，反正我就是一通瞎抢，出一身汗，图个快乐。
　　 打完篮球，我们一行人便骑着摩托车风驰电掣地飞到铁佛寺水库坝埂上。大家停好车，翻进坝埂内的沙滩，纷纷扔了短裤短衫，呼啦啦走进水中。来子游泳不行，站在水中对我说：“王勇今天没来，他能一口气游到对面的小山边然后回来，厉害。”王勇是他同事，八零后，刚分来房管所不久。我笑笑，看看对面的小山岭说：“你看看我的水平。”不待他答话，我就向目标游去，然后游回来。来子惊讶地笑道：“没看出来，你也厉害！”我反驳：“什么叫也厉害，本来就厉害！”说完我俩哈哈大笑。
　　 洗完澡上来，大家商议凑份子，每人十元钱，在坝埂外面吃大排档。于是呼啦啦笑哈哈骑了摩托车拐下坝埂。喝扎啤必点的有田螺、小龙虾。猜枚亦必不可少，我常常赢。这时来子的同事不再叫我“拉一手”了，而是竖起大拇指称我“有一手”。来子配合默契，故弄玄虚地说：“我同学还留一手呢？”众人皆笑，有人说：“今个可惜王勇不在，划拳喝酒他最热闹。”来子对我说：“王勇酒量大，白酒一斤多没问题。”我来了兴趣说：“有时间会会。”
　　 我篮球打不好，来子下班时单独叫上我去教委篮球场练习。跑动传球，运球，三步上篮。他总是十分娴熟地边示范边说：“投篮主要靠腕力。你这么高，咋不爱不打篮球？”看他轻捷地飞身上篮，我笑说：“我真没运动天赋，高中一次体育课上抢篮球砸着左眼，一个多星期看东西都是模糊的，从那以后再也没打过篮球。”
　　 来子笑了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就是喜欢打篮球。”
　　 “没想到我跟着你又过了一把上学时没过的瘾。”
　　 我俩哈哈乐着玩了一身汗，在厕所的水笼头随便擦洗一下，然后去县政府广场南边的固始鹅火锅店吃火锅。店不大，一间门面，上下两层，生意挺好，人总是不断。老板的鹅块火锅正宗地道，辣味适中，金黄色的姜丝搀杂其中，香气扑鼻，汤上飘着葱花，好吃不贵。
　　 开了啤酒，我端起杯子对来子说：“时光真快，一晃十年了，我初中同学就咱俩一直来往。在汪桥时总麻烦你看店，也没给过钱。”来子举起酒杯憨憨一笑答：“同学之间，提这干啥。”
　　 我又说：“那时还小，不知珍惜同学友谊，同学之间几乎没有交往，稀里糊涂就毕业了。”
　　 来子附和：“男女同学间几乎不说话。”
　　 我转问：“上班怎么样，还行吧？”
　　 “不咋样，几百块钱工资，交交社保医保，同事间隔三差五有事，还要随礼，我得靠花父亲的钱才能坚持。父亲木活生意不好，种田也没什么收入。”
　　 听他说着，我看着杯中的啤酒翻腾着泡沫，如同我们翻腾的人生。我现在也是在勉强坚持，跟着二姐没有稳定的生意，正在考虑下一步何去何从。
　　 我想起来个话题说：“哪天有空你叫上王勇去我二姐家，我做饭，喝枸杞冰糖泡的糯米酒，咱们不醉不归。”
　　 来子笑说：“可以，王勇小兄弟，人很直爽。”
　　 来子和王勇过来时，我随便做了几个菜。仨人围座在树根做成的小桌子旁，上面用地板砖当桌面。酒是我在莲花山老姑父那里买的他自酿的糯米酒，加上枸杞、冰糖，泡了很久。
　　 我用钢化玻璃杯给每人倒了一杯酒，金黄色的酒在杯中煞是诱人。对着王勇笑说：“听来子说你酒量好，今天简单，尽兴喝。”
　　 王勇个子高，壮实，端起酒喝了一口说：“喝酒还可以，哥，这酒真甜。”
　　 来子笑说：“王勇，再甜还是酒，劲一点不小。”
　　 我也笑说：“是的，大概相当于糖衣炮弹，威力不减。”
　　 来子喝了一杯便不再喝了。我陪王勇喝了两杯时来子劝他说：“差不多了，这酒有后劲。”
　　 王勇说：“还可以，再喝一杯。”
　　 看他一点事没有，我边给他倒酒边称赞：“真好酒量。”
　　 吃完饭告别时王勇兴奋地说：“哥，酒真好。”
　　 “好喝就常来。”
　　 来子再见我时说：“王勇那天醉得一蹋糊涂。下楼时还正常，到马路风一吹就不行了。我叫了一辆摩的送他，他躺在地下烂醉如泥，怎么也扶不起来。弄得我和师傅费了老大的劲才抬走他。”
　　 我有些惊讶：“没事吧，走时看他挺好的？”
　　 来子说：“没事，他年轻。醒来后说从没这样醉过，有时间一定还要领教领教。”
　　 我笑了，来子也笑了。
　　 喝了这次酒以后不久，我离开商城去了北京，来子也停薪留职去了杭州。我俩再也没有一起喝我用枸杞冰糖泡的糯米酒。
　　 2003年冬，我在郑州接新郑大图书馆模板工程时，来子在杭州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便过来帮忙负责技术。工程工期紧，工人不足，来子和我也搭手干活，搭架子，放梁底，把这些难度大的完成以后让工人铺平板。北风中我俩配合默契，抬着冰冷地钢管穿行于架子间，用扳手很不熟练地边上扣件边说说笑笑，既没觉得寒冷，也没觉得劳累。
　　 工程干到年底却没有拿到工钱，工人们牢骚满腹。来子什么也话也没说，回家之前用剩下的饭票在工地小卖部兑换了些方便面和火腿肠，依然憨笑着对我说：“没什么买的，这些拿回去给外甥们吃。”一股难受忧伤袭上心头，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不知如何和他说话。
　　 从那以后，我们只是电话联系。他在富阳施工时，打电话给我说富春江景色可美，千岛湖好玩，让过去玩。我笑着和他聊了会儿说没有时间，忙。他在山东临沂施工时，打电话给我说是王義之故里，很不错，离郑州近，有时间过去玩。我还是笑着和他聊着，说忙，没有时间。
　　 2012年腊月二十六，来子专程从外地赶到郑州找我为他朋友解决一些事情。我成立了一个劳务公司，当时正为了处理升龙又一城工地几百号工人工资的事情，在工地待了三天三夜，忙得焦头烂额，哪里也去不了。我电话里和来子解释，他默默地听着，仍然憨笑着对我说好好处理事情，没事。
　　 2018年冬天，来子的父亲去世，我从郑州专门赶回祭拜。走进他们湾子，门前的池塘，村前的路，一切还是那么熟悉，只是几十年时光毫不犹豫地走了。
　　 我见到来子时，他戴着孝，脸上有了许多沧桑，说话也是缓慢低沉。他母亲明显地苍老，精神也很不济，见面已经介绍也记不起我了。来子的媳妇倒很精神，忙着向我介绍她的一双儿女说：“都在老家上学，女儿上高中，儿子上初中。”儿女都懂事的和我打着招呼。
　　 我也是一双儿女，都在郑州上学，双亲却在老家。
　　 晚上客人大多走后，来子才有时间和我坐在堂屋的火盆边说话，旁边就是他父亲的灵堂。看着他我说：“几年不见，还好吧？”
　　 来子缓慢地点起一根烟吸着说：“给别人打工，就那样。”
　　 “这时候正辛苦，烟少吸点。”
　　 “酒戒了，烟戒不掉，这几年反而抽多了。几年前感觉身体总是无力，查出有肝病，我懵了，不敢相信，身体好好的咋会有病？后来就一直吃药。医生让多休息，少劳累，一大家子，不干行吗？”
　　 正说着来子的媳妇过来给我添茶水说：“来子的病光吃药，一年就要不少钱。”
　　 我说：“人到中年，身体往下走，生病难免，自己要好好注意。”
　　 来子对他媳好说：“嗯看着让俺娘早点睡。”然后对我说：“身体比年轻时差远了，有回脚走路崴了一下，没当回事，最后痛得不能走路了，上医院看好多次，总治不好，后来找个偏方才治好的。”
　　 我说：“人有时真的很脆弱。”
　　 “是的，以前从来没病过。”来子转了话题说：“老爷子生病时，工地上忙总回不来，就是姐姐和媳妇轮流照顾，快不行时我才赶回。如果能早些回来，多陪陪他，估计还能多活些时间……”
　　 来子幽沉地说着，眼睛凝望着父亲的灵堂。看看香快燃尽了他起身去换了。
　　 我想了想说：“对于叔叔，你已经做的很好，不要想太多。”
　　 来子坐回来没有回话，只是吸烟。
　　 “叔叔的事办完后，还回工地吗？”
　　 “忙不忙都那样，年前不去了，陪陪俺娘，她精神也不好。”
　　 “既然不走了，就好好歇歇，要好好的。”
　　 “是的，都要好好的。”
　　 我笑笑问来子：“印章还刻吗，在汪桥做生意时你给我刻的名章还在呢，挺不错。篮球还打吗，在商城打篮球时我们都还单身呢？”
　　 “早就不刻了，篮球也不打了！是啊那时都单身，现在混成一大家子人。”来子微微笑了笑，伸出双手拢在火盆上。
　　 我也伸出双手拢在火盆上，笑笑说：“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
　　 我和来子在他父亲的灵堂旁边守灵边聊着，不知不觉天亮。
　　 我俩以这种方式相聚，说了一夜的话。
　　 我们各人有各人的家庭，各有各的事情，各有各的忙。
　　 我们都是平凡人，过着普普通通的日子，流走的时光里我总感觉欠来子的情更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