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爱钓鱼，时不时小有收获。硬邦邦的鲫鱼，红尾巴的鲤鱼，柔软的鲶鱼，瘦长灵巧的白条，都隔三差五地光顾我们家的大水箱。
　　 大水箱就放在洗漱间，换水方便。每天上班前下班后，我总是习惯性地看看那些水那些鱼。水质清不清冽，鱼游得欢快与否，毕竟不是源头活水，唯恐侍候不周，失掉那些水中的精灵。尤其是刚钓回来的鱼，一时还没有洗去满身的污垢，野性蛮劲十足，更要勤换水。有时夜半醒来，想起那些刚失去自由的鱼儿，还挣扎着起来去扭开水龙头，给它们补给新鲜的氧气。每每看着那些鱼儿欢快地在水中游来游去，圆喔喔的小嘴一开一合，腮帮子弹簧门一般拉开关闭，漂亮的尾鳍丝绸般摇来荡去，一帧帧美的画面定格在脑海，一股股灵动在心中袅袅升腾。草鱼虽不及金鱼的摇曳多姿，但对于身居幽禁般楼房套间的我们来说，天不蓝地不绿，草不软花不香，更没有鸟儿敏捷的翅膀，白云游弋的浪漫；墙壁沉默家具寡言，家务缠身琐琐碎碎。闷了烦了，无可消遣。电视电脑手机，虽光鲜亮丽奇闻乐见，可没有一样不伤眼劳神。自从水中有了游鱼，自从那些鱼游在水箱里，家里的一切似乎都被赋予了某种灵动，连冷酷无情的墙面瓷砖似乎也写满了别样的温柔。
　　 赏鱼自然算得上是一件美差，但美中不足的是我们不是专业养鱼户，没有增氧设备，所以鱼儿常常是来的欢喜，去的忧伤。
　　 记得有一次，挤挤嚷嚷的水箱里，今天死去三两条，明天又是一两条挂掉，最后只剩下两条个头差不多大的鲫鱼。如果仔细看，尚能分出它们其中一条略大，另一条略小那么一丁点儿。水箱里的鱼儿虽然一天天少了，它们两个却依然追逐嬉闹，形同孪生兄弟姐妹，你不离我我不离你腻歪一起。它们还时不时来个水箱大环游，而且动作神态都高度一致，像极了训练有素的哨兵在执勤巡逻，无论是加速缓冲浮游潜底，还是嘴巴的开合，鱼鳃的鼓动，甚至鱼鳍的摇摆，都是那么惊人地相似。让人感觉好像有个无形的口令，在规范着它们动作的一致性。每游到转弯，内圈的稍缓，外圈的略疾，等到游直线时，它们就又手拉着手肩并着肩，并驾齐驱了。
　　 看着看着，我蓦然记起《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斗嘴的故事。
　　 庄子见鲦鱼出游从容，进而产生移情同感的慨叹，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而惠子追究的是逻辑思辨，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庄子曰：“请循其本。”
　　 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回味这段雄辩家的对话，嫣然一笑之余的我，望着水中欢快的两条鱼，益加确信鱼类之间一定也有自己的交流方式。不过那是属于鱼类自己的事儿，不懂的只是我们这些自诩为万物灵长的人类罢了。
　　 两条鱼相亲相爱的时光，又这样持续了几天。我内心的温暖也这样顺延拉长，看什么都脉脉含情。冰凉的地板踩上去有了绵软的温度，脚丫子都似乎在歌唱；白白的墙壁光线柔和，反射到眼里流泻成一阵阵荡漾的秋波。
　　 只是有一天下班回来，我就发现那条大鱼似乎体力不支，时不时地侧翻，黑黑的脊背似乎站立不稳，露出白花花的肚皮。小鱼似乎还在和它开玩笑，忽而飞快地游开，好像在说快来，快来追我呀！等它游到水箱的另一端，掉头看看。那条鱼还是偶尔挣扎着动弹几下，肚皮又不由自主地露了出来。见多了这种情形，我知道属于这条鱼的时光不多了。小鱼看到这种情况，立刻飞奔过来，用头顶顶大鱼的头，侧鳍轻轻抚弄几下它的身体，尾鳍还啪啪啪试着拍打它的尾巴，好像在故意逗弄那条大鱼。见大鱼还是在喘气，小鱼就又贴近些，用那圆喔喔的小嘴巴巴地亲亲它，好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做错了事儿，黏黏糊糊叽叽歪歪恳求兄长原谅一样。或许这条年轻的鱼还不懂得死意味着什么，但我不忍心再看下去，只能怅然若失地走开。
　　 等我再次看到这两条鱼的时候，那情形深深震撼了我。那条小鱼好像意识到它的好伙伴身体状态不佳，需要安慰，它就一动不动地用嘴亲吻大鱼，似乎用了全世界最轻最轻的声音，说着最柔软最深情的话语，安抚那颗渐行渐远的灵魂。然而，那条大鱼终究没有逃过死神的魔爪，还是永远地关闭它的双鳃，把白生生的肚皮晾晒在水面之上，撒手西去。
　　 我心想这下小鱼该远远地躲开了吧，还是忍不住悄悄又走过去看。可是不，小鱼似乎是拼尽了全力。它眼睁睁看着大鱼再也不能和它玩耍嬉戏，再也感触不到它柔情似水的抚摸，再也听不到那轻声的呼唤，就索性游到已归西的大鱼身下，一动不动地驮着它，像是驮着整个世界……
　　 “鱼之乐”的欢愉令人赏心悦目，而“鱼之殇”的悲悯发生在眼前。那一瞬间，我虽然看不见小鱼是泪眼朦胧，还是在涕泗滂沱，因为我不在水中。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的心也是水做的。看着小鱼吃力地驮着大鱼，两腮急促地呼吸着，肚子一鼓一鼓的，鳍尾不断摆动着……它好像在进行着最后一波的努力。我不由得面容凝重，呼吸渐缓拉长，心跳也一点点地沉重起来。我似乎又分明地感觉到小鱼内心的哀伤，听到那无声的哀泣……
　　 此情此景，悲悯丛生，我只能泪眼婆娑，挣扎着逃离洗漱间。而我眼前荡漾着的，依然是小鱼拼尽全力的画面，单循环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