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恋乡(散文)
一
山脉能阻隔脚步,却阻隔不住深深的思念。故乡的路有多远,思念就有多长。用这句话形容我爸爸的恋乡情结是最合适的。
我很小的时候,很少听过爸爸说起他的故乡。那怕偶尔提及一次,他并没有过多的语言描述,只是神情复杂地眺望着远方……良久,嘴里喃喃自语地来一句“很美”。不谙世事的我以为爸爸“远望可以当归”。我无法捕捉到爸爸的心思,只知道,爸爸是不苟言笑。
爸爸是在十七岁那年,离开了故乡。故乡成为了爸爸心中的一缕甜,也是心中永远的一抹痛。听外婆讲,我爸爸的故乡在那满山满坡都盛开黄花的地方——湖南衡阳。每年春天,黄花悄悄地钻出,抽出绿箭般的嫩茎,仿佛竖起了小拳头,给黄色的土地披上绿衣,绿意盎然,生机勃勃。待到初夏,黄花盛开,花葶细长坚挺,顶部着花几朵,花形如漏斗,又如聚伞,清丽脱俗。微风拂过,花香飘送,金波翻滚,窸窣作响。我发挥着想象力,努力给爸爸的故乡构图。我觉得爸爸是恋着故乡的美,真想把那些黄花移栽过来,让爸爸天天看。长大后,哪知爸爸满怀的故乡情是无法移栽的。
黄花,乡人叫它“康乃馨”,是一种“母亲之花”,又称“忘忧草”。白居易写过一句诗:杜康能散闷,萱草解忘忧。“萱草”乃黄花以前的名字。据《诗经》记载,古代有位妇人因为丈夫要远征,在家栽种萱草,借以解愁忘忧,从此世人称之为“忘忧草”。妇人寄情于物,睹物思人,把对丈夫浓浓的思念寄托在门前的萱草上,看到萱草犹如见到夫君,排解内心的愁绪,忘却忧愁。忘忧,爸爸思念故乡,忧愁多少?他也要忘忧?
爸爸离开故乡时,带着几粒“忘忧草”籽,落脚现在的家,就撒在屋墙边。一粒籽,一颗思乡的心。爸爸不浪漫,但他这样跟我说。
80年代初,爸爸经过几天的舟车劳顿,还从故乡带回两箱裹着乡土的黄花苗。他顾不上喘口气,背起锄头,紧挨着我家现居地的墙院,垦出一块荒地。爸爸一边翻着土地,还用一面筛子,将泥土细细地筛过一遍,就为给黄花安个好家。
当一块四正方方的土床呈现在爸爸眼前时,爸爸默默地依偎在墙根处,从口袋里掏出了旱烟,卷起了“喇叭筒”,吧嗒吧嗒地吸着,透过那一缕缕蓝色的烟雾,幽幽地望着眼前这块平整的土地。似乎在酝酿着一种仪式,他要将自己的生命栽种进去,将故乡的情结埋进去。
爸爸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小心翼翼地打开箱子,如同在开启稀世宝藏,将黄花苗一棵一棵连着土捧出,如捧自己刚出生的孩儿,眼睛写满了各种复杂的神情。当最后一棵黄花苗捧出箱子时,箱子里遗留着乡土,爸爸把箱子侧翻,让土聚在一起。颤抖着双手,将乡土捧在手心,眼睛久久地疑视着,有一种“手抓黄土我不放,紧紧贴在心窝上”的感觉。望着此情,我的脑海里情不自禁地跳出一串串歌词:“亲不够的故乡土,恋不够的家乡水”,“羊羔羔吃奶眼望着娘……”
自从这里种上黄花,此地便成了爸爸的“望乡台”。黄花,在爸爸的潜意识里,是故乡的底片,能冲洗出故乡的旧事。爸爸很得意,种子不负他的厚望,出芽,泛绿,移栽的苗儿也青葱葳蕤。和爸爸说起黄花,他总是说,看来老家的花也可以开在外乡。这话,我没有理解其含义,只是跟着爸爸点头。
多次,我看见爸爸那孤独的身影,紧紧地依偎着墙根坐着,一声不响地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他手里的点点星火,那般刺眼地一上一下,他眯缝着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忘忧草”,很深远地想着什么。我感觉那飘荡在爸爸身边的烟雾,像一条条薄薄的丝绸,涂满了寂寞与思念的色彩,将爸爸紧紧得缠住,我发现爸爸的额头爬上了皱纹,他的黑发中添了些许银丝。我发现了爸爸冷峻刚强的外表背后,藏着一颗是如此的疲惫与柔软,甚至是无奈的心。
我想起爸爸的话,第二故乡是故乡,可就是想着第一。
二
每个人的家中都会有几件“珍品”,有的是价值昂贵的珠宝,有的是爱不释手的稀世珍藏品,可我家的一顶“棕篷”,爸爸视如生命。
爸爸从故乡带回那“忘忧草”的同时,还带回了另外一件东西——棕篷。他出去干活时,不管是雨或晴,他总戴着一顶棕篷。有人不解地劝说爸爸,怎么不戴草帽,轻巧灵便。爸爸总是浅笑不语。有谁可知,棕篷在爸爸眼里,隐藏着故乡的影子,那是他的故乡情,意义非凡。
棕篷其实就是太阳帽,用棕毛和竹篾编织而成,晴天可遮阳,雨天可挡雨,比草帽要重,比斗笠要轻。在那交通不便,物资不流通的年代,棕篷只属于爸爸故乡的产物,是富有地域特色的“风景线”。棕篷跟黄花一样,在爸爸的眼里,是故乡的底片,能洗印故乡的旧事。
我小时候不懂事,觉得这“玩意”新鲜,如果戴在头上,外加一披风,颇有几分电影里的蒙面女侠之风范。想着想着,我忍不住搬来凳子,踮起脚尖,从墙上取下,戴在了自己的小头上,忙不迭地从柜子里翻出一条“披风”,扎在了脖颈处,“威风凛凛”地手执“长剑”,满村满巷飞奔着,扮演着“行侠仗义”的角色。
夜幕就要降临了,“女侠”的瘾也过得差不多了,我回来时,发现棕篷不知何时断了几根竹篾,外层的桐油也斑驳了,爸爸一见,气得怒目圆瞪,举起手就要打过来,手在半空中挥了一下,突然垂下,张了张嘴说道:“算了,去玩吧!”然后默默从我手中夺过棕篷,反复抚摸着那个破洞,仿佛是代我在对一位老友表示着最诚挚的歉意。
次日,我看见爸爸找来几根竹篾,用心打磨,篾条变得光滑有致。爸爸学着篾匠的手势,精心地将破洞修复好。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不知爸爸从哪里找来桐油,他在棕篷的表面上涂抹着,涂完一层将棕篷拿到太阳底下看看,晃了晃,嘟起嘴巴吹一吹,回来再涂再吹,就这样反复地做了几遍,最后将棕篷挂在了通风口。
看着爸爸那用心的样子,心里直犯嘀咕:“不就一破棕篷吗,当是什么宝贝!”心里不满,总觉得自己的地位在爸爸的心目中没有棕篷高。
在后来的日子,爸爸的所作所为更让我费解。
爸爸出去赶集,走在大街上,如果看见有人戴着和他一样的棕篷,爸爸打破了不善言词的常态,迫不及待地前往打着招呼,如果对方来自爸爸的故乡,爸爸会紧紧抓住对方的手久久不放开,总要盛情邀请对方来家里做客。王维说,“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仿佛就是为我爸爸写的。几次,我见爸爸的眼睛里漓满了泪水,有时黯然伤神,有时又两眼放光,精神抖擞。爸爸在感受着远离的故乡的今昔,同是故乡来,何必问住处,见面就是泪,就是乐。
在我的记忆里,那时出来打拼的人,如果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落脚点,来者只要说是爸爸故乡人,爸爸准会留饭留宿,有的甚至一留就是半年,直到对方有了更好的去处。那时的我,心里有时也会埋怨爸爸,总认为爸爸犯傻,因为我家的日子过得并不富裕,捉襟见肘那是经常有的事,可我爸爸却总是乐此不疲地带着故乡情帮助故乡人,也许只有这样,爸爸的心才会感觉与故乡贴得更近,能触摸到故乡的脉搏,这也是一种心灵的安慰吧,我这样认为着。
三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这句诗是唐代著名诗人王维的久旅不归者最真实的写照。我爸爸就是王维笔下的那位“思亲者”。
每逢过节过年,爸爸明明很累,却苦苦干着活儿不肯停下来,总是用忙碌,来掩盖自己那份思乡之苦,来麻醉自己不去奢望回乡的念头。
腊月二十八了,大街小巷,人头攒动,家家户户,装灯结彩,一派喜庆。
入夜,爸爸在昏暗的灯光下,低垂着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对故乡的思念,就像荒草一样蔓延无边。突然,爸爸抬起头,从喉咙里蹦出一句:“今年回家过年。”显然,爸爸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妈妈转过头,先是一惊,缓过神之后马上应和着:“好呀,好呀。”知夫者莫若妻,其实妈妈懂爸爸的心思,回老家过年,那是爸爸做梦都想的事情,但由于家里经济条件并不宽裕,加上几个儿女尚幼,经不起折腾,何况是舟车劳顿,路途遥远。爸爸一次次捂住自己的胸口,不敢动“回家”的念头。爸爸这次既然做了决定,再苦,妈妈都支持。
连夜,妈妈收拾着,爸爸用那双笨拙的手帮忙叠着衣物。天边的启明星还来不及升起,爸爸便起床了,叫醒着我们姐弟几个,背着大包小包朝着“家”的方向赶。一路上,我觉得爸爸变得像一只矫健的鸟,好似身长翅膀,脚生云,他恨不得能穿云破雾,一口气就能来到故乡的家门。在车站里,爸爸把我们娘几个安顿好,来回走动,上下打听,看有没有更快开动的车。不管是什么车,我都感觉他嫌跑得太慢,时间太长,太长。此时此刻,爸爸有一颗按捺不住的心,像烈火在燃烧,是兴奋或是不安,谁也说不清了。是呀,那里有生他养他的老父母,有他的兄弟姐妹,那里有他的根呀,他怎不归心似箭哪!
一路上,倒火车,坐汽车,搭三轮,快到老家时已是次日黄昏,我和弟弟们耷拉着脑袋,感到异常疲惫。可爸爸一反常态,两眼放光,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感觉连他的头发丝都在散发着活力。他包揽了大大小小所有的包裹,一个人冲在最前头,走了一段路,放下包裹,折回,一把把小弟弟抱起,让小弟弟骑在了自己的肩头,嘴里哼起了“唐僧骑马咚那个咚……”
在老家的时日里,爸爸一刻也不闲着,一日三顿,围着灶台,和爷爷奶奶一起唠着嗑,就着黄花梗子,煮着可口的饭菜。而我们一帮淘气鬼则穿梭在大人中间,渲染着热闹。比我大一岁的小叔叔偶尔也围着灶台,嬉笑着伸出小手“偷”块菜吃,奶奶看见了,拍一下小叔叔的脏手,故作责怨。整个房子里充溢着温暖与满足。
饭罢,爸爸带着我们走街串巷,拜访着乡邻。只见爸爸一路递烟,一路握手,一路寒暄。说不完的故乡话,道不完的故乡情。
几次,我看见爸爸踱步于黄花地里,感受着那氤氲的湿气里弥漫着的泥土的芬芳,他闭上眼,张开怀抱,他感觉像到了仙境,那怕是冬风拂过,他都感觉好似母亲温暖的手,天如此蓝,地如此宽,空气如此新鲜……喝一口凉水故乡的好,就像杜甫的诗里所说的,月也是故乡的明呀。
此时,故乡所有的一切,都令爸爸销魂。爸爸喃喃地说:“回家,真好!”
黄花,已经在另一块土地上扎根了,却曾经扎根的地方,还留着黄花缤纷的美景,美景里有一种难舍的情感,那就是——恋乡。
2020年7月12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