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难忘的纳底鞋(散文)
我的家乡渑池位于崤渑古地、黄河之滨,那里是仰韶文化的发源地。家乡的特产很多,比如仰韶大杏、坻坞小米、牛心柿饼等等,就时常令我回味难忘。但在我心里,最难忘的却是我从前穿过的纳底鞋。
纳底鞋,因鞋底用布裱成袼褙、多层叠起纳制而成。在我小的时候,家里人以及所有的乡亲们脚上穿的都是纳底鞋。这鞋,除了穿着舒适、轻便防滑、冬季保暖、夏季透气吸汗等优点之外,最主要的是纳底鞋可以自己手工做,而不必花钱去买。这对于经济并不富裕的农家来说,可以省下好大一笔生活开支。
我生于一个大家庭。我有五个姐姐两个哥哥,我是老八,也是家里的老小。人们常说:天下老,最偏小。所以,小时候的我也最受爹妈宠爱。在那个时代,就算再得宠,也是没法跟现在的孩子比。那时,父母对我的宠爱,不过是骂得少些,打得少些,重活累活干得少些。左邻右舍那些和我一样的家里老小,也都是这样受宠的。
每年的端午和腊八节前后,我总能收到好几双单的和棉的纳底鞋。这要是换做别人家,家中的老人定会斥责当爹妈的惯孩子没边了。但我的爷爷奶奶不会说,因为这些鞋都是我姐和我妈亲手做的。我妈是心疼我,我的姐姐们除了心疼我之外,还心疼我妈。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那是我上中学时的一个冬天,在一个雪水消融的晚上,我走夜路回家拿干粮,途中一不小心跌进一个雪坑里。当我从雪坑里爬出时,我头天刚穿的新棉鞋里已经灌满了泥水,棉裤也湿了半截。回到家后,妈妈看到我这个样子,又是心疼又是埋怨,赶紧点火烧炕,让我脱了棉鞋棉裤坐进被窝里,紧跟着把热腾腾的姜糖水端到我嘴边。就一会儿,我就暖和过来了,而且浑身直冒汗,再也不打哆嗦了。这时,我看见妈妈蹲在地上用镰刀给我刮鞋底,用带着冰渣子的水洗棉裤、刷棉鞋。
妈妈的手被冻得通红,但还是坚持着换了一盆又一盆的水,直到把棉裤和棉鞋都洗净甩干了。然后,就用手提着将其吊挂在火炉上烤。做完这些之后,妈妈就叫我看着挂在火炉上面的棉裤和棉鞋,然后就去忙了。妈妈是不会闲着的,家里好像总有忙不完的活。我走了那么远的路,早已筋疲力尽,看着看着就躺在热乎乎的被窝里睡着了……
当我被妈妈的叫声惊醒后,就闻到了一阵浓烈的焦糊味。原来我的棉鞋的鞋帮上已被烤焦了,用手一抹就露出一个大洞。妈妈没有责怪我,只是拿起针线笸箩,在昏暗的灯光下给我补棉鞋。妈妈踮起双脚,一手举着针一手捏着线,尽量靠近灯。那时的灯光实在太暗了,不这样就没法把线穿到针鼻儿里面。
受此惊吓,我已经没了睡意,就趴在被窝里看着妈妈一针一线地为我补鞋。由于光线不好,妈妈年纪也大了,她的手好几次被针锥和针扎出了血。我忍不住地抓住妈妈的手喊道:“妈,咱不缝了,我不怕冷!”
妈妈笑了,她用手摸着我的脸。我能感觉到,妈妈的手很粗糙,布满了老茧。妈妈的手又很凉,我用手把妈妈的手紧紧地贴在我脸上,我想把妈妈的手焐热。妈妈一把把我按进被窝里,仔细地为我压好被角,笑着跟我说:“三啊,赶紧睡吧!明天还要下雪,怎么能穿着露棉花的鞋去上学呢?如果脚冻伤了,可不好疗治。三啊,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要给妈争气呀!”
说完这话,妈妈又开始缝补棉鞋。看着妈妈的样子,我觉得那一针一线不是扎在鞋上,而是扎在我的心上。
“妈,我一定有出息,将来我要让您过上舒服日子。将来我绝对不让您做纳底鞋了。”
“不做纳底鞋,穿啥?”
“嗯,让我媳妇做。”
妈妈笑了,在我脑门上亲了一口。
后来,这事被五个姐姐知道了,她们不约而同地提前动手准备。于是,过年之前,我一下子收到了五双棉鞋。
大姐做的鞋,鞋底厚样式老,但是穿着舒服;二姐做的鞋,鞋帮里装的棉花多,还配有鞋垫,特别暖和,就是穿上去有点纳脚;而三姐、四姐、五姐做的鞋很好看,鞋底还绣有牡丹花或福字,让我有点舍不得穿。姐姐们疼我,更疼妈妈。妈妈心里也明白,家中的长辈看在眼里,自然不会说什么。说实在话,姐姐们做的鞋都挺好,可是我还是愿意穿着妈妈在冬夜里给我补的那双棉鞋。
后来,每年的端午和腊八,姐姐们都会准时回家和妈妈一起为我做纳底鞋,这已经成了我们一家团聚的节日了。
每到这时候,妈妈和姐姐们都坐在炕上,一边聊着家长里短,一边纳着鞋底。而我则负责给妈妈和姐姐们拿这个、递那个,顺便给妈妈和姐姐擦擦汗,给她们端杯白开水喝。
妈妈和姐姐的身边都放着针线筺,里面放着针锥、钳子、剪刀,书夹里夹着鞋样,还有别线球上那大小不同的针,以及顶针、棉线、麻绳等。纳底鞋的鞋底是用旧衣服剪成布片,然后涂上玉米面熬成的糨糊,再把它贴在门板上。待晒干后取下来,把鞋底样压在上面,用白石块依葫芦画瓢,画上四五个后,用剪子沿画线一一剪好。把这些剪好片叠加后,再用针简单缝一下,然后用砖压平整,再用针锥打孔以防止穿线时错位。等这些程序做完后,就要靠妈妈和姐姐一针一线地缝制了。
“噌,噌……”在不间断的噌噌声中,鞋底上出现了细密的绳结,还有各种图案。几天后,一双鞋底就做成了。然后就是把鞋底和鞋帮连在一起,一双崭新的纳底鞋做成了。
有人说,针线活不用学,人家咋着咱咋着。其实,这针线活,学问大着哩。鞋底要做得比脚稍大,而鞋帮要考虑脚底宽和脚浮面高低。这个要做到恰到好处,绝对不是做一两双就能练出来的。
后来,集市上有卖松紧布后,松紧口纳底鞋就在妈妈和姐姐手中变得更加灵巧新颖。
妈妈说:“穿你姐姐做的纳底鞋越多,走的路就越长越平坦。”
从那以后,我的脚在冬天从来没有被冻过,在夏天也没有生过脚气。因为经常有新鞋穿在脚上,同村的小伙伴们都很羡慕我。如果把妈妈和姐姐们给我做的那一双双纳底鞋,都搁在一起的话,足以放满一间屋子。在那个年代,这绝对是我炫耀的资本。
其实,纳底鞋只有穿旧了才舒服。尤其是在夏天,把穿旧了的单纳底鞋用剪子剪几个洞,让脚指头从洞里钻出来,然后在小河里淌水,踩着鹅卵石捉螃蟹特舒服。不过这么做,如果让村里的长辈看见了会被骂的,还会说我不知道惜福,浪费。
初中毕业那年,我大哥娶了媳妇。第二天,大嫂给我们的父母和我哥俩每人送了一双纳底鞋。看着那绣着花纹的鞋底,精致的样式,我暗下决心,将来也得找个跟嫂子一样心灵手巧的媳妇,到时候我让她给我父母和我姊妹每人一双纳底鞋。但这个愿望最终没有实现,因为时代不同了,等我到了该娶媳妇的年龄时,买双结实美观的耐穿合脚的鞋,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现在的年青人都特别忙,会做纳底鞋,愿意做纳底鞋的姑娘,几乎没有了。
五年前的冬天,妈妈走了。在整理她的遗物时,我发现大柜箱里还放着一大堆我小时候穿过的纳底鞋,有老虎头鞋、有疙瘩底鞋、还有绣着各色图案的鞋垫,全是妈妈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看到这些,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寒冷的冬夜,仿佛又看到妈妈借着昏黄的灯光,一针一线地为我缝补棉鞋,仿佛听到她在对我说:“不做纳底鞋,穿啥?”
(文/曹学军河南省三门峡市渑池县张村镇中学2020年7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