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乡村琐忆(散文)
不知不觉离开生我养我的家乡二十多年了,但家乡并没有因为我的别离而疏远,随着时光的推移,那些情感与记忆却更为清晰,一幕幕,多少次,闯进我的梦里,唤醒我内心深处对乡村的无限眷恋。当时的家乡虽然穷困,但有欢乐。村庄里民风淳朴,乡村人的日子过得淡定从容,邻里之间融洽和睦,演奏出一曲曲和谐动人的歌,勾画出一幅幅淳朴的乡村画卷。多少次,让我在甜梦里笑醒,感觉睡梦里都是很丰满。
一
过了五月,乡村便是香稻收花穗正拔齐的好时节,大地开始沸腾了。无边的稻田,像一片金色的海洋,翻滚着金色的海浪,色彩缤纷,光耀夺目。在此,我想把杨万里的那首《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的诗句串改一下:“毕竟乡村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稻叶无穷碧,映日谷粒别样黄。”我喜欢这个境界的节奏和色彩,真的就像被巧女手绣出的样子。
烈日下,田野中,到处是人们忙碌的身影。虽然还没分田单干,大家凑在一起劳作,个个有着吃苦奉献的精神,农人们互相配合,各尽其职,他们热情高涨,处处呈现一副热火朝天的画面,可谓“田间少闲月,六月人倍忙”。这是一种传奇形成的劳动者的姿态,是一种庄稼人的习惯。父亲这样解释为何农人离不开土地汗滴禾土的原因。
清晨,天刚蒙蒙亮,生产队长一声吆喝——出工喽!大家纷纷走出家门,来到田间地头。女人们像开在田野里的大花,她们头戴草帽,手拿镰刀,一边弯腰弓背,“唰唰唰”富有节奏地割着稻子,一边饶有兴致地谈天说地,时时传出爽朗的笑声。身强体壮的汉子踩着脱粒机,发出轰隆隆的丰收曲子,饱满金灿的谷粒在脱粒机的滚筒上跳跃着,欢笑着,一颗颗跳动的金豆,亮了庄稼人的眼;年岁稍高的富有经验的爷爷辈,高高地坐在“滚耙”上,手举竹枝,吆喝着,催促着牛儿前行,那飞溅的泥浪仿佛在谱写着下一季的开篇曲。年轻的小伙来回运着稻谷,捆绑着稻草,时不时不着边际扯着嗓门吼两声“天边边为什么这样个红……”他们也要排解心中的郁闷,引起大家一阵哄笑。天空中,飘飘悠悠的白云也笑开了花,送来了阵阵凉爽的风,为这暑热天增添着诗意。恣肆释放,适合在这个季节,就像蝉儿总在夏日放歌。
小孩们也不闲着,“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像一群快乐的小鸟,撒落在美丽迷人的田野上。那时的我,不知是不是比较乖巧懂事的原因,村里人总喜欢叫我送水。我一次次放下“敝筐”,一趟趟走在泥泞的田埂上,来来回回演绎着“童稚携壶浆”的画面。有几个婶婶看不惯了,心疼着我,做着生气的样子,责怪他们“没良心”,叫一个小姑娘跑来跑去。每当这时,喝水的人总是咧开着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憨憨地笑着。其实,我知道,他们是喜欢我,就像我小时候,我比较喜欢外婆,我就什么事也要外婆帮我做。村里人也不亏待我,收工回家时,总不忘抓几把稻谷放我敝筐里,让我提回家,作为“辛苦费”。妈妈看了总是叫我推脱不要,可村里人你一嘴我一嘴,一致认同我应该收下,摸摸我的头,硬是把谷子摁进我篮子,说拿去兑换西瓜吃。看得出,他们恨不能从自己的身上能掏一把糖果塞进我的口袋。我的心里像是喝了蜜一样的甜,提着小竹篮,嘴里哼着小儿歌,蹦蹦跳跳地回家。
我出嫁多年了,每当回到村子,遇到当年的村里人,依然像当年那样呼唤着我的名字“湘莉”,把个“莉”字音,拖得高高的,长长的,拐着弯,带着韵,一下子让我回到了孩童时。
现在想想,那是一群多么淳朴,多么热情,多么可爱的乡村人哪!他们一张张质朴、澄澈的脸庞将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像一道道暖流时不时地袭来。
二
六月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刚才还晴空万里,倾刻便乌云盖天,眼看一场暴雨就要来临了。村里的劳动力都出去干农活了,一时赶不回来。生产队的“保管员”明仔叔,急得额头青筋暴涨,脸上的汗珠子像滚豆,高声吆喝着“收谷喽”,拚了命地往晒谷场飞奔。
村里的老人和小孩,闻声奔出家门,有的拿着笤帚,有的拿着撮箕,急匆匆赶到晒谷场。七手八脚,掀的掀,扫的扫,收的收,装的装,抬的抬,扛的扛,大家尽所有的力气,以最快的速度,收拾着稻谷。当最后的一担稻谷入仓之后,如注的大雨哗啦啦倾泻而下,大家有的用手护着头顶,有的头顶撮箕,嘻嘻哈哈地往仓库里赶来。真怪,农人们像了解老天爷的脾气,知道几点几分下雨,总是抢收得那么及时。
这种“帮忙”,生产队里是不计工分的,但没有一个人有怨言,为了维护着全村人的利益,大家任劳任怨,甘心付出。这种互帮互助、团结友爱的高尚品质,在我们的这个小山村,已是习以为常,屡见不鲜。“抢粮抢粮,抢的是光亮”,村民这样编顺口溜,意思是不计代价也要趁着好天把粮食抢回来,不能眼看着粮食被呼啦的雨淋。
村民的高尚品质,优良传统,像树根一样牢牢地盘扎在每一个人的心里,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乡村人。大概这就是我们现在说的村风吧。我想,不管世道如何变迁,不管历经多少风雨,乡村人身上,最本真最美好的东西,是不会消失。不管我们走到哪里,都不忘这乡村人的“本色”。在关键时候,没有狭隘,没有置身事外的。
三
忙碌一天的农人们不像现在的人们,吹着风扇,开着空调,看着电视,孩子们玩着电子游戏。乡村人的生活也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枯燥无味。那时有盲人曲艺队,他们活跃在乡村每一个角落里,进行文艺宣传,还是孩子的我,多么期望他们的到来,我会转着圈喊“听唱啦”。
饭罢,大家陆陆续续来到队长家,靠的靠,坐的坐,有的干脆把门板卸了,直接躺下。大家七嘴八舌,谈天说地,好不热闹。不一会工夫,一对盲人夫妇相互搀扶着来到大家面前,男盲人一手持着二胡,一手紧紧地牵着女盲人。女盲人胸前挂着一个大鼓,紧随男盲人左右。大家见到此景,纷纷上前搀扶。坐定,女盲人在鼓上猛敲两下,现场顿时鸦雀无声。
一首《孟姜女哭长城》,在男盲人的二胡伴奏下,幽幽怨怨,呜咽低沉。女盲人唱的是,情真意切,如诉如泣,让在场的乡人感动不已,泪流不止。是呀,人生自古谁无情,情到深处天地动呀。一首《八路军拉大拴》,听得大伙时而咬牙切齿,时而拍手叫好。当时的我还不大懂事,在大人们之间窜来窜去,偶尔还想偷偷拍一下那口大鼓,慢慢地,也被当时的场景感染,也跟着大人们流着泪,鼓着掌。
次日,村庄的上空总能飘出甜甜的歌声和欢愉的笑声。在田野里耕作的年轻人,模仿着那对盲人夫妇,来个“情歌对对碰”,唱一曲“梁祝”《十八相送》,模仿得惟妙惟肖,唱得鱼水相欢。谁说农民的生活只有劳累与苦闷?瞧,这不是一幅自我取悦的场景图?多么生动啊!
还别说,其实一大批著名艺术家就是来自农民的儿女,从小就唱山歌、小调,在农村的文化氛围、父辈的熏陶下成长,艺术源于生活,来自民间啊。记得我称之为小叔叔的栓子音乐天赋特棒,出门就是歌,后来还参加了镇上的演唱会。
我对这对盲人夫妇心存好感。虽然上天遮蔽了他们的双眼,却开启了他们更细腻的人生行旅,尽管是摸索着前进,但依然走得沉稳。在演唱过程中,他俩互相鼓励,嘘寒问暖。我惊叹他们拥有华丽无瑕的声线之外,更为他们热爱生活的精神品质感染。我突然想起一句话,“世界以痛吻我,欲我报之以歌”的话,不正是这对盲人夫妇的精神写真么?
四
我最喜欢有撒满月辉的晚上。
村口的晒谷场是村人劳累一天后的休闲地。大伙吃过晚饭,摇着蒲扇,三三两两,来到晒谷场上乘凉。有人早在晒谷场的边上,用柏树枝和着瘪谷,点起了一堆烟,熏着蚊子。这时的晒谷场可就热闹了。天边的那轮明月笑盈盈地从云层里钻出,悬挂在半空中,把如银般的光辉,斑斑驳驳地洒在谷场和周围,印在人们的脸上。男人们卷起旱烟,夹在手里“吧嗒吧嗒”有滋有味地吸着,天南海北地聊起来,有时也会互相在对方的烟袋里抓一捏旱烟,拼一拼滋味,评论着谁的烟丝味道浓了,谁的又淡了,间或也敝开喉咙唱一段“二人转”,也有的会说着年景,估摸着收成。农人并不缺少对生活的憧憬,更不乏生活的仪式感,只是我们的眼光没有真正关注他们。
女人们哄着怀里的孩子,家长里短地铺陈琐碎,交流着饭菜怎样煮会更香。孩子最会玩了,不知是谁,早就在晒谷场边上的大树上,系了一根粗绳子,做起了一个大秋千。我们一群疯孩子,乐滋滋地坐在秋千上,手抓住两旁的绳索,脚用力一蹬地,秋千便悠悠地荡起。几个没坐上秋千的伙伴,使劲地推着绳索,秋千载着几个孩子,几乎要飘荡到半空中去,吓得大呼小叫。此时,推秋千的伙伴们则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起来。也有的孩子们追着萤火虫到处疯跑。嘴里唱着:萤火虫,挂灯笼,飞到东来飞到西,晚上飞到家门口,宝宝回家,你来送……有时候我眼望深邃的夜空,看着星星一闪一闪眨着眼,也会突发奇想:地上的萤火虫,天上的星星,莫不是会用光亮对话。
时光的年轮在匀速转动,一圈一圈又一圈,不经意间所有的一切不可再复制。如今,站在岁月的时光轴上,回首着乡村这些遥远得恍若梦境的往事,心里依然生出温暖与感动。那些时光深处的乡村记忆仿若一块块瑰宝,会永远珍藏在我的心里,成为我人生画板上永不磨灭的一笔。
我不时地在心中画着乡村的朦胧画,不断弥补着一些记忆模糊的细节,唯恐漏掉了什么。
2020年7月16日江山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