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记一段植树岁月(散文)
一
很小的时候,我就学会了植树,大概是因为劳作习惯的熏陶吧,记得曾经学过的一首诗就能说明这个问题。那是宋朝诗人范成大的《田园四时杂兴》中的一首:“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这首诗描写的是农家的生活状态,全家人农忙的时候,连孩童都像模像样地参与其中,学起种瓜来。家庭环境对于孩子的影响是极其深远的,在不知不觉中学会农活,成为一种必然。我学会植树也是如此,是因为父母的名下没有一亩土地,他们所拥有的只有森林。
在林区里生活,所经历的劳动自然与森林有关。从父兄到街坊邻居几乎都在从事着林区的工作,耳濡目染地让我学会了一些林区的活计。不过,第一次正式去植树,是由学校组织的。那时候,我不过十几岁的样子,植树的地点离学校有二十多里路。我和同学们扛着镐头,排着队,唱着歌,浩浩荡荡向目的地进发。
平时学校经常组织这样的课外活动,来丰富孩子们的课外知识,增强实践能力。我在这样一次次的活动中,学会了插秧,耕田,播种以及脱土坯等各种农活技能。只是这些农活技能,也仅仅限于学会,在后来的生活实践中,几乎没有任何应用。植树却不同,它是我人生路的一个开端,让我很早就领略到这项活计的重要性,以至于随后的几十年里,都在用这项技能为森林的完整,在做不懈的努力。
这次去植树,不只是路途遥远,还要趟过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才能到达目的地。每个人的家门前都有一条河,我家门前这条河叫朝阳河,它清澈而美丽,曲曲弯弯地流过我的家乡。平时这条河的河水不是很大,只是在我们来植树前一天,下过一场大雨,河水便暴涨起来。这次植树,我一直都认为是人生中的一次考验。
渡我们过河的是一辆“东方红”拖拉机。我对这辆拖拉机非常熟悉,它是我们林场的一台机械,司机也很熟,经常去坐着它去兜风,别提有多爽了。只是这天,这个位置被别人捷足先登,我的一位同学抢到了这个位置。这位同学很瘦小,坐在司机的旁边,无上光荣般地微笑着。河水汹涌,拖拉机的大轱辘都快被淹没了,每一次来回都耗费着巨大的能量。只是渡过了两拨人,在运送树苗时,走到河中央,拖拉机出现了故障,突然熄火了,再怎么去发动都闷声不响。前后都不搭边,让车上的两个人陷入尴尬的境地。我的同学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在车上站起坐下,全然没有了刚才坐车时的神气。一阵风吹来,他头顶戴着的绿军帽被吹到河里。河水打了一个旋,就把帽子冲走了。阳光下,他光光的头,像铮明瓦亮的灯泡,让聚集在河边的全体同学哈哈大笑。只是笑过之后,我们自己也在发问,我们自己怎么回去呢?
人过来了,树苗没有过来,一切便是徒劳。林场派人回去找车了,迟迟不来,看看已经中午,这次植树只能作罢。拖拉机在河中央,两只热锅上的蚂蚁已经被彻底烤干,在拖拉机上放挺呢。我们则在寻找回家的途径,几个淘孩子在一起商量着怎么过河。下游有一处浅滩,貌似可以涉足而过。有两位女同学看见了我们的行踪,不由地瞪大了眼睛。平时她们就是多嘴多舌的花喜鹊,这次依然没有忘记自己的本色,立即就跑去报告。老师赶来时,已经晚了,我们一行四人已经下了河。
我的个子高,在前边开路,后面三个人手挽手。来到河中间,河水已经没到了腰部,感觉有一只大手在使劲地往下推着,我的两只手紧紧地握住镐头把,在做最顽强的支撑。就借助这个力量,迈过了最艰难的几步,顺利到达对岸。另三位同学跟随着我,也都到达对岸。我回头望去,老师在河边使劲地喊着,脸色苍白。他已经把眼镜摘下来,只是喊声被河水的声音覆盖了,听不清他在喊什么。他肯定很生气,只是他能做的只有这些,纵然有千般愤怒都是枉然。看见我们到达对岸,就把头扭过去,不屑再看一眼。
公路的宽敞与明亮让人心情舒畅。老师组织同学们沿着河岸走,那里根本就没有路。河水蜿蜒,依山而流。最不好办的是女同学,爬山越岭,穿林过溪,简直是在登天呢。这时候,我们已经学过鲁迅先生的《故乡》,篇尾的一句话,用在这里是比较合适的。我大声背诵起来,“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余的三个人兴致勃勃地跟着背诵起来,“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
二
第一次植树没有成功,第二次便接踵而来。这一次没有了波涛汹涌的大河拦路,却有仰之弥高的山峰。山势的陡峭给攀登带来了极大的困难,每一步都要消耗体能,需要坚忍不拔的毅力。最难办的还是女同学,每每到这个时候,她们都是男同学的梦魇,让男同学为之付出巨大的牺牲。
老师号召男同学都伸伸手,关键的时候,拉一把。我们班的女同学很多,每个男同学都能平均上一个,还有剩余。我的体格大,老师就把一位女同学安排到我身边,并正色警告:你领着趟河的事还没算账呢,这次是戴罪立功!
这位女同学胖胖的,大手大脚带一张大脸,整个是发酵出来的白面馒头。她是帮扶对象,我感到了压力。一开始,彼此还很矜持,没有爬多远,她的手就非常坚定地握住我的手,不再撒开。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那段艰辛的路,那是何其漫长的路啊!我是拉着一辆重载的车上去的,到达山顶那一刻,我几乎虚脱了,躺到地上不想动弹。
山顶的景象让人大吃一惊。这是一个火灾现场,目光所及,都是光秃秃的,差不多没有一棵树。有那么两棵,树干黑乎乎的,此时已是树叶萌芽的时候,却不见树叶吐绿。枝条萧索,倒像是冬天里的树。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树桩和树墩,外皮都是漆黑的焦炭,树心却很新鲜干净,看来是刚被锯走不久。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一棵遗落下来的高大树干,树枝被烧尽,几根粗大的枝丫举向天空,如同一只巨大的魔爪。不敢想象,它要向天空索取什么?它还有多少贪婪的欲望,没有得到满足?
我记得那天母亲给我烙了一张大大的油饼,里面还撒了一把葱花。没有吃就闻到了一股清香的味道,把它装到背包里,那股香气就一直在提醒着它的存在。作为第一次出门干活的奖励吧,一个孩子的长大成人,是让每一位母亲都引以自豪的。我爬坡付出双倍的体力,亟待这张油饼来补充体力呢。把母亲的关怀装进肚子里,是对她最大的尊敬。尽管还没有到中午,离开饭的时候还早呢,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
老师走过来,看见我在吃饭,不禁眉头一皱,道:“蒋纯广同学,你带的饭很多吗?这时候就吃饭了,中午饿了怎么办?”
还没等我回答,旁边的女同学先说话了。“老师,我带的多,可以分给他一些。”说着,从拎兜里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居然有五六个鸡蛋,她拿出来一个递给我。天哪!她带的确实多,不然,怎么就这么胖!这一身肉是硬吃出来的。
开始植树了,依旧两个人一组,胖胖的女同学自然和我搭档在一起,我刨坑,她续苗。有现场员在来回穿梭,检查植树的质量和讲解植树的要领。他见我植树又快又好,以为我聪慧伶俐,领悟得快,让他很有成就感,就非常高兴地当众夸奖两句。我觉得自己脸红了,第一次被人夸奖,小小地满足了一下虚荣心,让自己的干劲更足了。
三
在我很小的时候,脑子里所灌输进去的是怎样去植树。长大之后,我才渐渐明白,去植一棵树与保护一棵树的价值所在。究竟是去植一棵树的价值大,还是保护一棵树的价值大呢?
就拿一棵红松树而言,把这棵树保护好,使它成为参天大树,它在山野间的势力范围,大约有二三十平方面积的样子。在它的势力圈内,林地上,小树苗在生长着,而且它的种子被松鼠或者一些鸟儿,搬运到别处,并渐渐长成了一棵树。林业人常常把这种大树称之为“母树”,一棵母亲树,由它生育的儿女有多少,是无法统计的。一片森林之中,有千千万万棵母亲树,整个森林的更新换代,自足自给,就可以自己完成,完全不用我们去补足。
植树有时在某些程度上,是无奈之举。一场大火过后,林地是最为悲惨的。能烧的都烧了,就剩下了石头。过火之后的林地,所面临的第一项任务就是植树,植树是补救过火林地的唯一办法。植一棵树到这棵树的成活,需要五六年的时间,这棵树长到十几年,已经有一人高了,还朝不保夕,鼠害和病虫害又摆到工作日程上来。
一棵树在东北,成材需要至少三十到四十年,这只是成材较快的落叶松以及快杨一类的树种,像红松和云杉一类的针叶树却要上百年。东北的气候和环境,以及高海拔,让树木生长缓慢。
我见过一位个体林业人,他的山林被烈火狂屠后,毁于一旦。他跪在山下,痛哭流涕,大放悲声。有人劝他,他哭着说:“三十年了,白白辛苦了,谁有几个三十年啊!”
我被他的话深深打动了,是啊!人生有几个三十年呢?一时不慎,烧去了林子,同时也把自己的青春年华都付之一炬。望着他已然两鬓斑白,满脸皱纹,万般痛苦都无济于事时,怎不让人动容呢?
当我站在高高的山巅,走在细细的草径,拄着植树的镐头,都无时无刻不把那份责任担当放在心头。父辈林业人把担子交到我们的肩上,感觉到了那份重量。森林无边,责任无边,擦亮眼睛看护林子的同时,也不能忘记紧握住手中的镐把。森林的不断更新让这片绿色更加葱郁,我的植树岁月还将继续下去,也让这份记忆历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