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天中午，老侯一边吃饭，一边训女儿：“你能不能消停点，昨天晚上，王老师又打电话了，叫我今天下午和你一起去学校，你不嫌丢脸，我还觉得丢人呢。”
　　 女儿惘若未闻，夹了根青菜扔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眼睛茫然地盯着饭碗，又丢了一块瘦肉进去。
　　 “喂喂喂，侯小沫，我和你说话呢。”老侯的声音不觉大了起来。
　　 “好了，好了。雷公不打吃饭人。”妻子听得他大呼小叫，及时叫停。
　　 老侯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吃起饭来。
　　 他是一名公交司机，每天的心思都扑在工作上。女儿的学习和思想教育的重担就落在老婆肩上。只是女儿越来越大，就越叛逆了。昨天，居然和同学在教室里大打出手，课桌都掀翻了，老师叫都叫不住，这不，老师又叫家长了。本来这事落不到他身上，但老婆下午走不开，只能他去，想想等下要面对老师，他的心就怦怦乱跳。
　　 下午两点半，老侯冒着大太阳，带着女儿出门坐车。
　　 天气已是九月，太阳依旧火辣辣地照着大地，微微有点风拂过，道路两旁的梧桐树叶便沙沙作响。
　　 女儿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在后面，离他的距离起码一米远，两只眼睛到处乱瞟，一刻也不安分。女儿今年13岁了，出落得水灵灵的，年龄增大，脾气也见长，每天紧绷着脸，不笑，也不怎么说话，好像全世界都欠她的一样，问句答句，心不在焉，爱理不理，老侯见了就来气，吃老子的，住老子的，还摆脸子给老子看，要不是自己养出来的，早就几个大耳括子刮过去了。
　　 老侯心里叹了口气，想起女儿小时候，多可爱的一个小姑娘呀，每天守在巷子口，看见他下班回来，飞奔过来，奶声奶气地喊：“爸爸，爸爸。”
　　 他一把抱起女儿，将他举得高高的，逗得女儿“咯咯”地笑。慢慢地，女儿长大了，小姑娘变成姑奶奶，现在是啥话也不和他说了。
　　 他也当上了车队长，工作忙得不可开交，更没时间陪女儿，两个人的关系也疏远了，直至现在，无话可说。
　　 “小沫，昨天为什么和同学打架呀？”老侯尽量放低声音，摆出“慈父”的口气问。
　　 “说了你也不知道。”女儿甩着书包带子，翻着白眼说。
　　 “侯小沫，你这是什么态度。有你这样和家长说话的吗？”老侯终于是装不成“慈父”了，一下子就露出了狐狸尾巴。
　　 “你爱去不去，凶我干嘛。”女儿瞪着他，两只水汪汪的眼睛里，全是水雾，下一秒就要流出来。
　　 41路公交车来了，两人上了车。女儿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公交车司机是老侯的熟人，同公司的老陈，只是两人跑不同的线路。
　　 老陈见了他，说：“侯队，这是去哪里呀？”
　　 “到女儿学校去看看。”
　　 “你去做体检了吗？”老陈又问。
　　 “去了。年纪不饶人，血压有点高，医生要我过几天再去测一下。”老侯说，“你呢？”
　　 “我还没去，明天去吧，明天我休息。”
　　 车子发动了，两人不再说话。老侯在女儿旁边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女儿头一偏，身子往旁边一扭，一副不想来往的模样。老侯见有熟人，不想再和女儿吵，便随女儿去做态。
　　 车子一路平稳地行驶着，这是下午最热的时候，路上的行人和车辆不太多，车上的人倒是慢慢多了起来，这里是去复兴中学的线路，车上都是孩子，穿着复兴中学校服，几个人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像小鸟一样欢快。老侯看着他们，又看看女儿，女儿朝他翻了一个标志性的白眼，老侯也忍不住回了她一个白眼。
　　 车子走过杨柳北路，中山路，进入了复兴路，过了朝阳桥，只有一站就到复兴中学了。车上的孩子们有人站起来，做着下车的准备。
　　 意外在这一瞬间发生了，车子刚进入朝阳桥不到一分钟，突然像喝了酒一般，左右蛇形。车内一阵阵惊呼，一声巨响后，车子撞开朝阳桥的护栏，一个轮胎悬在半空，停住了。
　　 老侯这个时候才回过神了，车子刚走蛇步时，他下意识地抱住了女儿的脑袋，压在自己的胸前，车子撞上护栏时，一个凳子撞飞来，撞在他的背上，他“哇”地一声，吐了一口鲜血，血全洒在女儿背上。突遭变故的女儿，“哇”地大哭起来。车内夹杂着哭泣声和尖叫声。老侯缩着脖子，抬眼小心地看看了前面，老陈怕是出事了，整个人伏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
　　 “老陈，老陈，老陈！”他拼命地喊着，但老陈没反应。
　　 “司机出事了。”前排的乘客喊起来。
　　 这话一出，车内顿时乱糟糟的，有人打电话，有人狂喊，有人移动了位置，车子突然晃了几晃。
　　 “啊！！！”尖叫着伴着车子一起。
　　 “大家不要动呀，不要动啊。”老侯尖着嗓子喊，他嗓子里似乎压了一个东西，他不敢大声，似乎太大声，就会惊动了刚刚保持平衡车子一般。
　　 “大家都不要动，就在现在这个位置上，只要一动，身子就有可能失去了平衡，大家全部摔到河里，那都是死路一条，千万别动。”
　　 “呜呜呜。”车厢后面传来一阵压抑的哭音。
　　 老侯甚至不敢扭头去看，他一动不敢动，他只能对着前面的人，问后面的姑娘，说：“姑娘，你怎么了？”
　　 “我妈……我妈今天过生日，中午我没做完事，老板不让我走，一直做到刚才。哪知道我才上车，就遇到这个事。呜呜呜，我们是不是会死呀，我再也见不到我妈妈了……”
　　 她情绪激，左右摇摆着身子，车子也在一晃一晃的。
　　 “姑娘，姑娘，你冷静一点啊，别动，别动，千万不要动啊，你不要动，就能见到你妈妈。”
　　 大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车内的空调没了，可能是在刚才剧烈的撞击中坏了。车内的温度高了起来，人们脸上，身上的汗，像一个小珠子一样往外冒，衣服已经汗湿，粘在身上，像有几千只虫子在咬，却又不能伸手去抓，难受极了。
　　 女儿伏在老侯的胸口上，簌簌发抖。
　　 “爸爸，我怕。”
　　 “别怕，有爸爸在。”老侯摸着女儿的头，柔声地安慰着。
　　 女儿的眼泪全滴在他的衣服上，他的胸口湿了一大片。
　　 车子缓缓晃动，老侯从后视镜里看到，最后一排的窗户的玻璃全碎了，那里坐着两个男孩子，靠窗的男孩子右手臂被玻璃划开了一道口子，正不停地冒着鲜血，他用衣服裹了起来，血依然不停往下滴。他正一点点往车外移，移一点，车就动一下，动一下，车内就尖叫连连。
　　 “求你别动啊，你一动，我们全完蛋了。”有人哀求道。
　　 “臭小子，别动，再动，小心我们弄死你。”有人威胁道。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自私啊，你这样乱动，我们全都要死了。”有人在道德高度上说。
　　 但那男孩子无动于衷，依然一点点向窗外移动着，车子跟着一晃一晃的，车内有人骂着，有人哭泣，有人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最后，那男孩子往外一跃。车子剧烈晃动着，尖叫声充斥着耳膜。
　　 “完了，这次要死在这里了。”老侯一声哀叹。
　　 说时迟，那时迟，只见另一个男孩跟着补了位置。车子晃动了一阵，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跳下去男孩喊：“顺子，你学着我，快跳下，我们一起逃啊。”
　　 他的话无疑引来了更多的叫骂声。
　　 坐在他原来位置的男孩，看着他流血的手，又看看满车的人，他低下了头，过了一阵，他又抬起了脸，对跳下去的男孩说：“豹子，你快走吧，快去医院包扎，我不走了，我再动，这车上的人都得完蛋。”
　　 “顺子，你下来，你管别人干什么呀。什么时候有人管过我们呀，我们去打工，没拿到一分钱，还被老板打了一顿，这是什么世道呀。别人不管我们的死活，我们凭什么管他们，他们是死是活，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啊。顺子，是兄弟的你就跳下来，我们一起走。”
　　 顺子咬着下嘴唇，泪流满面，他摇摇头：“豹子，这么多条命呀，我不敢走，我妈要是知道了，会打死我的。你快点走啊，快去包扎。”
　　 豹子在窗户指着顺子，指了几下，点了点头说：“好，我走了，你就去当你的英雄吧。”
　　 说着，他扭过头，一路小跑地走了。
　　 车内继续僵持着，人们一动不动，汗流浃背，人们情绪焦躁，有人不时骂上两句：“老子怎么这么背呀，明明可以坐29路呀，偏偏上了这该死的41路呀？”
　　 “呜呜呜，我刚还和我爸爸吵了一架，我还骂了他呢。”车厢里一个穿复兴中学校服的男孩子哭了出来。
　　 “爸爸，我想唱歌。”侯小沫突然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她大声说，“我们唱歌吧，我爸以前说，只要能唱歌，就什么都不用怕。”
　　 “对，对，对，我们唱歌，我们唱歌就不怕了。”大家一起应和着。
　　 “……
　　 团结，
　　 就是力量，
　　 这力量是铁，
　　 这力量是钢，
　　 ……”
　　 车厢响起了雄浑有力的歌声，这歌声传出来很远很远
　　 二
　　 医院的病房里，老侯正在睡觉，手上打着针。女儿侯小沫轻手轻脚地走进病房里，她提了一个保温桶，里面装着她炖的冰糖白合汤。爸爸那天在车上被椅子撞到肺了，吐了很多血，医生说，白合汤对肺好，可以让爸爸多喝点。可她不会做，在手机上百度，现学现卖，今天，她在家里炖了一下午呢。
　　 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这次车祸之后，她再也不那么浮躁了，想想以前的自己，一股羞愧的情绪涌上来，她发誓，再也不做以前那个侯小沫了，她觉得自己长大了，想想爸爸是多么的不容易，为了这个家，每天要去公交公司上十来个小时的班，还落下的腰痛的毛病。医生说，这个职业，要求精力集中，很容易产生生理心理的毛病。那天，陈叔叔就是因为心脏猝死，才引发那么大的交通事故的。想到这，她出了一身冷汗。
　　 “以后，一定要对爸爸妈妈好，再也不让他们操心了。侯小沫，加油！”她朝自己扬了扬拳头。
　　 秋天的夕阳穿过玻璃窗照在病床上，老侯苦着脸，喝着女儿炖的营养汤。汤里没放盐，也没放油，他喝着喝着，总是忍不住咂舌。
　　 “爸，好喝吗？”
　　 “好喝，好喝，明天还是让你妈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