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梦，它真的就像一场梦。梦醒时分，无关紧要的都被略去，往往留下的都是一些比较深刻的人或事。记得清楚，讲得也清楚。
　　 在我的人生的梦中，周长艮就比较典型，比较深刻。尤其是他那双眼晴，就好像是有人专门画上去的一样。它与周长艮脸上的别的零件，是极不相配套的。正看，它在盯着你，左看右看，它还是盯着你。也就是说，只要你敢看它，就永远逃不出它的照射，以至于夜里睡着了都会想到它，心里很不自在。
　　 周长艮，除了那双讨人厌的眼晴，他还长着一张“永动机”似的嘴巴，只要是醒着的，它就会不停的小声呢喃。那是俩个人在低语，一个没说完，另一个便抢上来说，他们时而亲密无间，甜言蜜语，小夫妻似的。时而，剑拔弩张，唇枪舌箭，如战场上的敌人。切记，不管是何状态，他都很低声细语，呢喃，还是呢喃。
　　 周长艮从不与人说话。你说，他就用那双画眼盯着你，没有表情。直到你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但是，你离开，或者他转身，他也会开口，很大声那种。他伸出食指和中指，并直了晃了晃，高声道：“两个中国！”
　　 那时，如我般的群众听了，就笑。倘若这时听者是工厂的干部，就会骂，狗日的，你反动呀！然而，骂了便骂了，他们也没把他怎样。再怎么，他们也不会对个神经病人下手的。
　　 按政策法规，非正常人类，是不能从事手工操作的，可不知为什么，周长艮不仅从事了，而且还“占据”着一项重要的工种一一炼胶工。
　　 炼胶，既辛苦又危险，机器开动起来，两只硕大的钢质转桶就“轰隆隆”转动起来，操作工将黄白色的生胶块切碎了扔进转缝，一会儿，就被挤压成畸型怪状，落入下面的托盘。如此反复，然后加入炭黑，加入油脂，生胶块便塑练着泥软状熟胶。最后，把滚桶间距调小，将熟胶压练成厚薄整齐的胶片待用。
　　 说实话，周长艮工作时，从不呢喃。也不似别的炼胶工，把自己的上身脱光，露出板砖似的胸肌。这就让我们挺失望，一直想瞧瞧神经病的胸脯是怎样的，却不能够。干完活，周长艮把机器打扫着干干净净，拉了单独电闸就百事不管，走掉了。
　　 倘若逢着胶片重新压练，谁也不敢，也不会去找他，有班组长就直接代劳了。说实话，他们也不愿去周长艮住的地方。那时，他住在楼梯旁一间单独的小屋里。或者是被油烟长期熏染，屋里到处都是黑觑觑的。再加上衣服被褥，锅碗瓢盆四处堆放，杂乱不说，还散发出阵阵恶臭。“顶着风还往前臭四十里”，大概就是说他。
　　 当然，这间屋子也有曾经干净过的时日。那时，屋里来了一位干净漂亮的女人，据说是从香港来的。其实，更确切地说，她是从台湾来的。从前，他俩是大学同学，也是恋人。由于特殊原因，那女子随父母去了台湾。她的离开，对周长艮是一个巨大的伤害，脑子就是那时开始想不通的。后来，听说来到我们厂子后，副厂长聂方剑因妒才，又给了他最后一击。于是，他就彻底想不通了。因为这事时间过长，现在没人说清聂副厂长是不是击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但是，我却是亲眼瞅见那天发生的一幕。那天傍晚，下了班，我正准去厂浴室洗澡，快走到门那时，突然看见周长艮慌乱地从里面跑出来。紧接着，聂方剑也追了出来，他用手捂着自己的脸，边跑边骂，显然，他是受到了周长艮的突然袭击。
　　 那时节，女人哪也没去，实实在在的在周长艮屋里住了三天。其间，她拒绝了厂领导表达的一切善意。她说，这样挺好。
　　 对于女人的到来，周长艮表现得很平静，当是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上班便上班，呢喃仍呢喃。后来，女人离开了。
　　 女人走后，周长艮蓦地症状加重，不管见到谁，都把食指和中指并直，哆嗦道：“两个中国。两个中国。”
　　 这样，人们才知道他为什么会“反动”了。
　　 女人的“风波”才过，为着周长艮的事，厂里又掀起另一场“风波”。
　　 那是冬日的一个上午，一辆小轿车直接开进厂子。车上下来的一男一女，国家干部模样。在厂长办公室，他们拿出了商调函。说他们科研究所要调周长艮同志去那工作。
　　 厂长听了，一脸懵懂。他说，有没弄错？周长艮是个脑子不正常的人呀！你们调他去干嘛？
　　 人家不相信，从公文包里拿出厚厚一叠稿纸。说，请看看，这是周老师的手迹吧？
　　 厂长找人来看了。说，是。
　　 来人就说，这就对了。末了，男干部拍着稿子说，同志，您知道这叠稿子的价值么？惜才，我们理解。可是，你们不能将大材小用了呀！总之，周长艮同志是国家的。是国家的，我们就一定要把他带走。
　　 厂长闻言着急道：“就是为了国家，我们才不能让你们带走他。周长艮真是个神经病。”
　　 女干部愤怒了。她拍着办公桌大声说道：“什么神经病！你们这是在迫害人材。”
　　 后来，人终究没能带走。但是，这篇论文是不是周长艮写的，什么时候写的，写了，又是谁邮寄给科研所的，却一直是个谜。反正，这事，当时在厂子里引起了极大的轰动效应。甚至，厂子里有位胖姑娘对周长艮产生了崇拜，为了追求他，还要死要活的。
　　 一年后，为了工作方便，我调离了那个厂子。
　　 前不久，我们全家准备去云南游玩。在候机室，我突然邂逅那个厂子里的同事方某。闲谈中，就提到了周长艮。方某笑道：“那个神经病么，早死啦。”
　　 我甚觉意外。忙问。
　　 他说：“你是知道的。周长艮的工作程序在我们之前。那一日，他为拣出胶料中的一片树叶，结果被带进去了。等我们发现他时，只剩一颗血淋淋的脑袋在滚桶上转。唉，真尼玛惨哟！”
　　 听说了这件事，我不觉唏嘘不已。虽然，从前在厂子里，我没跟周长艮有太多接触，但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何况，他于我又是那么深的印象。
　　 是的。那一天，我什么都没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