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猴王谷的土著(小说)
一
“喂!是——王主任——吗?我是——小莫!”快下班的时候,手机响起,一接,声若洪钟,有点震耳。久违了,电话是小莫打来的,在山里生活久了,他打电话也像隔山叫人似的。
“你——好!小——莫!是——我!你有——啥事?”我学着他的腔调回道。
“你有空——吗?假如——有空!明天——你到——猴王谷——来一趟!我——有事——找你!”
“好——得——嘞!”接完电话,我自己都想笑。
说真的,一想起小莫,我的内心就止不住感叹,犹如一壶清冽的泉水被硬柴炭烧滚了,沸腾不止。
小莫是猴王谷一土著,也是个蛇医。他祖传的秘方是由一只猴子传授的,但凡有山民被“五步虎”、“银环蛇”、“竹叶青”等剧毒的蛇儿咬伤了,只要送得及时,他皆可药到毒除,起死回生,犹如扁鹊转世般灵验。他终生住在猴王谷,自成一统,足迹几乎从没离开过那个神奇的秘境,常年与猴子老林为伍,靠救死扶伤谋生。据说,他认识大山里的每一棵树、每一丛草、每一朵花,树上飞的、地下爬的、水里游的、崖上跃的、涧边立的,所有的动物都是他的朋友,有点像原始的猿人。
其实,小莫已经不小了。他八十有一,鬓角斑白,桃子般隆起的前额飞渡着几道皱纹,皱纹里常沾着花香和山果汁,似乎山雨一淋就长出一蓬野生弥猴桃来。遗憾的是几朵老人斑,已像麻雀的羽毛般落在古铜色的脸颊上,显示沉沉的暮气已经来临了。没有人关心过他究竟叫啥名字,只知道他姓莫,大家就都叫他小莫。他的父亲叫老莫,估计即便是到了一百岁,人们还是会叫他小莫的。
我认识小莫的时候,猴王谷还不叫猴王谷,而是叫干野。干野是一条空寂的峡谷,树木如巨伞,绿烟似云海,神秘莫测地隐藏于洞宫山莽荒丛林的黛青深处。在这条幽深的峡谷里,除了树在长、水在流、风在走、鸟在鸣,就是小莫领着一群猴子在快活了。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与小莫相逢了,他领我到峡谷里探了一次险,让我见识了一种名叫“七叶一枝花”的神药,我俩就成为了忘年交。
此后,每年秋天,我都会到猴王谷去拜访他,在他的林间小屋住上几天。
那是神仙般的享受。一幢童话似的小木屋,上盖柳杉皮,内置一泥炉,恰似野生的红松菇掩映在一棵缠藤长草的古樟树下。木屋门前一小院,四周用溪岩砌有人高的围墙,墙沿开满紫色的胭脂花。浓郁的樟香和胭脂花独特的芬芳,弥漫了整座小屋,让蚊蝇找不到一丝滋生的缝隙。西篱下一畦菜圃绿油油的,东园内一溜向阳而开的“日头花”金灿灿的。一条看山的大黄狗,趴在门边的柴垛旁惬意地做着稀里糊涂的梦,几只尖腮短尾的弥猴扑楞着眼珠子在太阳底下捉虱子。置身于此,最浪荡的汉子也会在瞬间变成一个陶渊明式的隐居者。
我很迷恋这种悠然望南山、闲来独沽酒的逸境。白天,我坐在院子的竹椅上,沐浴温暖的阳光,泡一“龙斗”竹叶米清茶看书作文。夜晚,我和小莫每人烫一锡壶陈年老酒,配山珍、说夜话,酒至微醺时,便邀树梢的星月与我一起枕着滚滚的林涛酣然入梦,惬意极了。
能拥有小莫这样的知音,是我的人生之幸。小莫呼我,我义无反顾,岂敢不从。
二
我是一个思想很前沿、而行动很落伍的人,至今在机关仍保持着常人难以逾越的三大纪录:一是会唱歌不会跳舞,二是会坐车不会驾驶,三是会花钱不会贷款。为此,平时在被朋友传为笑料的同时,也让我蒙受了巨大的损失。譬如,不会跳舞就失去了免费拥抱美人纤腰的机会,不会贷款就失去了炒房发财的运道,不会开车就失去了到远方自由飞翔的美梦。
连小莫都笑我,说这三件事他也不会,我俩是属于身处红尘而心在尘外的一对活宝。我说是的,不然咱俩会成为推心置腹的忘年交吗?
然而,法轮在常转,有失就有得,自己不会开车,自然会有人帮我把握方向的。对此,我感到很欣慰,这是太上皇级别的享受,就差左春花右秋月了。
早上,在“永和豆浆”吃过早餐,一发小就开着私家车当我的志愿服务者来了。此刻,我坐在奥迪Q七上,任由如画的风景在窗外如同云水般流过。
我很纳闷,小莫这猴头,昨天怎么突然就来电了,要我去一趟,是为了什么事呢?真是太阳从西边升起了。小莫轻易是不会跟我联系的,与他交往了二十多年,他惟在十几年前破天荒地主动招了我一回。
那时候,干野已改名叫猴王谷了。一位大老板,看上了这里的流泉飞瀑、原始老林和那些顽皮可爱的猴子,投资五个亿,把这片野山打造成了一个大景区。打通幽幽暗暗的隧道,开通漆漆黑黑的柏油路,修好弯弯曲曲的游步道,盖好隐隐约约的“树顶酒店”,一切设施建设齐全后,老板又不惜重金从四川峨眉山聘请了一个驯猴人。
那驯猴人一袭青衫,鹰眼狮鼻,携一长嘴茶壶,倒茶的技艺出神入化,什么“八仙朝水”、“六合御水”、“悬河泻水”和“万元归水”的,各种花样层出不穷,令人眼花缭乱。他自诩还精通峨眉派武功,乃《倚天屠龙记》里峨眉派掌门人灭绝师太的第三七二十一代弟子。他的旷世武功我没领教过,但真真切切地见识过他的变脸术。那真叫一个绝,他头戴一顶长沿的大红帽,身披一件黑大氅,刚刚还是一个赤脸紫眉的怪物,电光火石间,往脸上掠一把,就变成一个口吐火苗子的“花猴子”,令人目瞪口呆,道行煞是了得。
驯猴人老是说“要得要得”,不料猴王谷的猴子根本就不买他的账。他来了个把月,扯着嗓子喊破了嘴,不见山上下来过一只猴子。该死的猴子们大大的狡猾,不愿意人类肆意地开发本属于它们的领地,任驯猴人天天往地上放苹果、摆香蕉,就是不为所动,像当年根据地的军民对付鬼子的大扫荡一样,全部悄悄地躲在山上隐蔽了起来。
猴王谷,顾名思义是靠“打猴牌”招引游客的。猴子不配合怎么行呢?老板四下一打听,原来猴王谷真正的猴王是小莫,那些猴子全部听小莫的,小莫不发话,神仙也白搭。万般无奈之下,老板遂仿效三国的刘玄德,放下身架子,亲自带着一个风姿绰约的画眉女秘书,赴小莫的小木屋,又是送酒送烟的请小莫出山。小莫摇身一变就成为高深莫测的卧龙先生,小木屋里上演了一出别开生面的“隆中对”。
“年薪二十万,咋样?”老板不是一个吝啬之人,显得很大气,一张口就开出天价。
老莫颤了一下,低头不语。
“哦唷,这相当于是副总经理的待遇,让人羡慕死了,你还不赶紧答应?”女秘书站在小莫的身边,香气袭人地说。
小莫瞄了女秘书半裸的酥胸一眼,还是不开口,一味地擦着鼻子。女秘书的身上喷了法国香水,小莫惯闻清新的树摇风,受不了狐狸精发出的刺鼻味。
“那就二十五万吧,不,三十万,咋样?”有钱就是任性,老板下狠手了,往上加码。
“不是钱的问题,”小莫嘟哝道,“我一个老头子,撒尿都不肥了,哪值这么多钱,这样吧,容我考虑几天,三天后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
老板一走,小莫就把我招了过去。我一听,便说:“你这猴头,这事还须问我元方吗,你傻呀。”
“我可怜那些猴子,”小莫忧心忡忡地说,“以前它们是多么的快活自在,以后就成为他人的玩物了。”
“你呀,还真拿那些猴子当自己的儿女了。”小莫与猴子情同手足,我知道他舍不得让它们被外人恣意地玩耍,“告诉你,这世上三只脚的蛤蟆不好找,但找个驯猴人会难吗?更何况那个老板出价这么高。”我说。
“哼,外人来了也没用,那些猴子听我的。”小莫眨巴着眼睛说。
“唉,亏你还是猴头,白白跟猴子打了一辈子的交道,它们虽然跟你有感情,但猴子毕竟是猴子。”我瞪着他的脸说,“甭说是猴,就算是人,在金钱和物质面前也会利欲熏心出卖朋友的,时间一久,你敢说那些猴子见到山下的苹果香蕉不会下山?你还是面对现实,好歹你还可以与猴子们呆在一起。”
小莫迟疑了一会,说:“也是,理是这个理。”
“这是大势所趋,四川卧龙自然保护区的大熊猫总比你这些猴子珍贵多了吧,还不是沦为人的玩物,”我加上了一个论据,笑道,“再说,谁能说得清楚是人玩猴,还是猴玩人,你就答应了吧。让猴子下山,是为猴子们好,从此以后,猴子们便可丰衣足食了。”
小莫听进去了。不日后,已经从护林员岗位上退休多年的小莫就成了猴王谷景区特聘的养猴员。令人想不到的是,他只要了五万年薪。
三
长夏七月天,山上万物藏蕤。Q七在新改造过的公路上开得犹若箭穿旷野,很快就到了天鹅堡小镇。
这个森林小镇原来很偏远,近年随着猴王谷景区知名度的不断提升,前来旅游的游客络绎不绝,变得空前繁荣了起来。我到路边的“山里酒家”买了一坛“米仁酒”,给小莫捎上。小莫有两大爱好,爱猴和嗜酒。他自己也酿酒,但那些糯米酒是我的专属,他酒量高,三餐不离酒,糯米酒有限,他舍不得喝,自己就喝米仁酒。
人人都说小莫是个怪人。
以前人们之所以说他怪,是指他终生不娶,一直单着。
“谁说小莫没媳妇?在这片大山里,他是一个村村都有丈母娘的人。”有人曾在私底下这样对我讲。
据说,他帮人医伤从不收分文报酬,但有一个条件野蛮得令人匪夷所思:凡是他去治伤,伤者的女人必须要陪他睡一觉。因而,在当地就流传着一种讲法,但凡那些前额凸起一枚寿桃状的孩子,全是小莫的杰作。我开始信以为真,以为他被猴子同化了,就拿自己当猴王,身边妻妾成群,可没有一个是名媒正娶的,搞得野鸳鸯漫山遍野,始终不见一只穿新衣的凤凰。
我就此事专门问过他。他哈哈大笑道:“他们还真把我当成美猴王了,你别听那些多舌的婆娘瞎讲,怎么可能呢?我是人,又不是畜牲。”
“有道是无风不起浪,我看你就是一个野猴头。”我打趣道。
“跟你说实话吧,”小莫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我小莫也是一个正常人,只要不是死牛就会吃草,我也开过荤,但我决不会去做仗着医术去睡人家女人的事。”
小莫是个性情中人,一高兴,就跟我摊了底。他说,他有一个相好,叫柳叶眉,北山人,少他二十岁。柳叶眉的男人天生是一个只会吃草不会犁田的主,一直让柳叶眉的桃花源荒着。一次,小莫到北山帮人治伤,宿在柳叶眉家,喝醉了酒,又恰逢他男人不在家,俩人就云里雾里呼天叫地地干下了好事。五年后,柳叶眉的男人夜里到溪坑去捉石蛙,不小心被五步蛇咬了一口,待小莫赶到时,为时已晚,死了。
“柳叶眉你见过的。”小莫说。
“见你的鬼,我啥时候见过。”我说。
“瞧你的记性,”小莫咧嘴道:“那年你到我家里来,不是遇到了一个脸上长雀斑的女子,还领着一个小孩的,你忘了?”
他一提醒,我倒想起来了。的确,那年秋天,我到小莫的小木屋小住。一进柴扉,就看到一个女子领着一个小男孩往门外走。那女子四十岁光景,肤色还好,长得人高马大,一双大奶子撑在胸前颤悠悠的甚是诱人,美中不足的是鼻梁上长有点点雀斑,依稀记得那个小男孩的前额也比较凸。那女的见到我,冲我莞尔一笑,就扭着大屁股走了。当时我就怀疑那女子跟小莫有一腿,可他不承认,说那是他的一远房表妹。
我说:“那柳叶眉的男人死了,你干嘛不把她娶过来?”
他叹道:“我住在这山林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那小孩将来要读书上学啥的很不方便,再说我一个人野惯了,不适合。”
现在,人们说他怪,便是讲他傻了,人家大老板托着金盆给他献银送宝,他居然会嫌钱太多。而我却是见怪不怪。有位名人讲过,最让人动心的是苦难中高贵,最让人看出高贵之所以高贵的,也是这种高贵。要我说,苦难中的高贵固然高贵,然而,面对财富而不为心动的高贵则更加高贵。这是一种无上的境界,凭借这种高贵,人们可以在天地之间自由漫步,可以用自己的无限洒脱面对一切纷扰,然后用内心的菩提之花去点燃看似野蛮实为文明的火种。
小莫天生就是一个人面猴心的猴头,他离不开他的猴群。
一个如同传奇般的故事,他给我讲过多次。他是他养父老莫从山道上拾来的一弃婴。长大后,他曾无数次追问过老莫,自己的亲生父母究竟是谁?老莫每每皆是摇头叹息,说真的不知道。老莫告诉小莫,当年他从一岩下经过时,听到一婴儿躺在一个竹篓里啼哭,他用土铳赶跑了两匹龇牙咧嘴的野狼,把尚未满月的小莫从狼口下抢了过来。老莫讲,真正救小莫命的,是山上的那一群猴子,小莫是喝着猴奶长大的。老莫活到八十八岁走了。临终前,他又告诉小莫,说他自己的命也是猴子救的。
解放前,猴王谷这片野山是属于莫财主家的。老莫是帮莫老爷看山的长工。一秋日,老莫到白龙漈捕黄花鳗,被一条扁头短尾的大五步蛇狠狠地啃了一口,性命危在旦夕。就在老莫绝望之际,一只猴子跳到了他的身边,伸出爪子不断地比划,朝他“吱吱吱”地叫个不停。老莫细一瞧,那只猴子他认识。上年隆冬,鹅毛大雪后,老莫到院里扫雪,发现院门口躺着一只腹部受伤的猴子,肠子都流到肚子外面了,奄奄一息的。老莫把它抱到火炉间,精心侍候了一个月,医好了猴子放其归山。那猴子是个猴精,别时不停地朝老莫跪拜。老莫心想,难不成是在大难面前这猴子赶来报恩来了?于是就挣扎着跟着猴子走。猴子领他走到一岩边,朝着岩缝上的一株植物叫个不停。但见那植物,下盘长七片像君子兰似的绿叶,碧茎之上开一朵洁白如雪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