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古城，一个偶然，走近。
　　 不说，清朝年间红色沙岩的古城墙，不说沱江河畔细脚伶仃的吊脚楼，不说凤凰檐角青砖灰瓦的古建筑……
　　 也不说，穿梭的人群，挑担的乡民，一排排人力车，一袭袭布花裙，红伞和花环，都在古巷子里招摇，再一身苗家服，与虹桥上铜像似的账房先生合个影……
　　 最牵人神经，莫过青石板的小巷深处，淘笛古埙悠悠一路，呜呜咽咽，浑厚低沉，沧桑神秘。
　　 无限景，便随了音乐的蛊，穿越古今，入进一个千古不变的梦。那是沈从文笔下的湘西风俗，那是《边城》里未完结的缠绵，还有苗家山寨中了毒蛊的情韵……
　　 一个故事，流传至今，相传一苗女，蛊毒世家，当地男子不敢靠近。后来，外地木匠与她相好，后生帅气，众男嫉妒。许多人想看故事。可，什么也没发生，他与她静安一世，缱绻至今，知情人哂笑：丑陋若此，竟当玉宝。不愧蛊毒世家女，真真中了伊蛊呀！男笑：她的蛊，我心甘情愿，因为那蛊不是虫毒，是一颗纯良至善的心……得此心地，夫复何求？
　　 一方风情，千古传奇，和着乡土埙韵，天宇空蒙。
　　 人群过往，一个抬头，明眸善睐，报出价目后又低首回针，织着边筐里永远织不完的饰物，精工别致，专注神情惹人怜……幽幽门楣，静坐一隅，犹如涧草幽生……
　　 这便是一群土家衣布落女子。无视物欲，生命浪漫，沱江的溪骨里静流。不用怀疑，滚滚红尘，梦依纯。
　　 “边地风俗古朴，便是作妓，也永远那么浑厚。……情感真挚，痴到无可形容，……日中有疑心，则梦里必见男子在桅上向另一方向唱歌，却不理会自己，性格弱一点的，接着就在梦里投河吞鸦片烟，强一点的便手执菜刀，直向那水手奔去。……全个身心为那点爱憎浸透，见寒作热，忘了一切。”（《湘行散记》）
　　 这是怎样的生命情趣。野性十足，让江南女子情何以堪？
　　 “我不愿问价钱上的多少来为百物作一个好坏批评……我永远不厌倦的“看”一切。我看一切，却并不把那个社会价值搀加进去，估定我的爱憎。”（《湘行散记》）
　　 “我不明白一切同人类生活相联结时的美恶，另外一句话说来，就是我不大能领会伦理的美。接近人生时，我永远是个艺术家的感情，却绝不是所谓道德君子的感情。……我就是个不想明白道理却永远为现象所倾心的人。”（《湘行散记》）
　　 这，就是先生的文学个性。这，就是“我”的世界。不带任何功利价值品评好坏，只永不厌倦地客观“看”着。
　　 文学人学，探幽烛微，不愿循着所谓道德君子的路引，人性世界，生命自然，不作虚谓假，不枉语诓人。谁可以这样剖白自己坦露真心？
　　 “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听涛山里，飘飘忽忽，一个声音，轻叩窗棂，绕了神经。
　　 这是一个墓地，在狭长的一块小草坪，没有坟冢，只一块天然的五彩石上镌刻的文字。清幽静谧，绿树环抱，无数的野花和竹编的一些蝴蝶，向人昭示，这里有络绎不绝的膜拜者的顶礼。
　　 “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这是你的姨妹张允和的撰联，透射出先生一生德品。
　　 “赤子其人”，那是一个怎样伟大的“赤子”。
　　 “我爱你的灵魂，更爱你的肉体。”纵情恣意，“更”字一出，赤诚如婴，丝毫不以掩饰，坦率直白的惊天骇地。这便是你的情书，写给爱人张兆和的情书。谁，可以传写这样的真实？
　　 心口不一,被多少男子遮掩伪饰的人性本真，在你的情音里癫痴狂放。
　　 “谁也想象不到我的生命是在一种什么形式下燃烧的。”
　　 “他是纯情的，又是多情的；(看小说《八骏图》)他是清澈的，又是暧昧的；(看小说《灯》)他是节制的，又是放纵的；(看小说《看虹录》)他是安静的，又是狂想的。(看《水云》)”
　　 “他终生怀着对妻子的深爱；又潜沉地追寻着女人。他在摘到张兆和这朵深爱的白玫瑰之后，又撷取了高青子这朵红玫瑰。”
　　 古城走出的男儿，行伍目睹血腥暴力的湘西男儿，其实一个多面率真的立体。让人许多的读不透，弄不懂，不是因为轻浅，或许隐隐一个大写的真，超出凡俗。
　　 爱了，痴痴爱，唯心唯迂，一生不移的，不仅仅爱情。
　　 挚爱成痴，流着鼻血依写，不停地写，伏在大摊鼻血里手稿血浸，即使纠结几度失常几欲自杀，被迫离开文学创作，研究起中国服饰，依然醺醉神迷。
　　 这，或许才是先生终身的痴爱！
　　 那是一生真正超越了生命可以了却生死的。放弃小说研究服饰，没有历经岁月磨洗的人，怎能明清你那永恒的一惯不变的品性？
　　 一进昆明城，到处逛地摊，选一种黑红两色刮花的圆形缅漆盒，买到的，除了自用，大多数送人。“有一回，不知从哪里弄到很多土家族的挑花布，摆得一屋子，这间宿舍成了一个展览室。来看的人很多，沈先生于是很快乐。”你的弟子汪曾祺最懂你。
　　 爱文物，其实是爱了民间，爱了艺人，爱了你的净园故土，爱了心中那一方纯朴精美的风情，你用特有的方式完成你对它客观的永不厌倦地“看”着。
　　 即便晚年，羞怯言辞说教，仍时时放声大笑，笑起来，纯净如孩婴，大甩两手走路，自由自在的挥洒，摆幅惊人。
　　 “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在整理编选你的遗稿时，张兆和写道：“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他不是完人，却是一个稀有的善良的人。”
　　 轻轻浅浅的埙声流动着，一路跫音，一路凝，依不能明清一个伟大灵魂的深邃孤苦。也许，一辈子你曾遇到真正懂你的人。也许，你朝夕相处的并不是你灵魂的伴。
　　 无论怎样的生命现实，缄默埙韵声声里。如今的湘西，古朴风情随了先生挚纯的情愫，成为人们精神向往的桃林。
　　 一泓沱江的水韵缦缦，听涛山的松岗神秘而幽深，一些低语轻吟，一直渺渺风中，久久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