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在人间(散文)
(一)
今天是大暑,中伏的第一天。
下午三点,我提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去淄博的博山。刚走出家门,热浪已经包抄过来,抬头看天,太阳在云彩中半露半掩,像面没擦干净的镜子;云彩黑糊糊、油糊糊、粘糊糊的;汽车尾气和建筑工地扬起的尘土混在一起,堵得人喘不过起来;沥青路变软,工业化的城市像盖了一床棉被,一直在积攒热量,然后喷吐到每一个行人身上。汗水很快湿透了T恤,然后又被烤干,人被晒得没着没落,双脚发软,像踩在棉花上,飘在空里……
公交车上满满的人,我尽量靠在一边,旁边老头身上的汗味已经变成馊味,我闻不见自己,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偏偏鼻子不能像眼睛一样闭上,只好躲开他。可是周围除了肩膀就是胳膊,再就是呼呼往外喷气的嘴巴,又能躲到哪里?我真想能像孙悟空一样能变成个小虫,只是变来变去都没有成功。
开往博山的长途车是下午4:20。买票登车,刚踩上第一个踏步,恐怖的热浪已经滚滚袭来,停在那里的客车,像是蓄满热量的微波炉,等着给你惊艳。老婆出门时叮嘱我买两瓶水,我没买,一方面是考虑压在头上的房贷,再就是三个小时的旅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司机一般是中途不停车的,怕喝水有反应。
蹒跚的客车攒足面子,这才载着一车人缓缓离开这座火烤的城市,为了半路上能多拉几个客人,它专走繁华的闹市,拥挤的大街。等到离开市区,路边大树的影子已经很长,许多人靠在座位上睡熟了。
我拉开窗帘,任凭阳光照进来,因为再走不远,就是生我养我,长我育我的家乡,叔叔婶子、堂哥堂弟、兄弟姊妹还在那里继续生活,等我回去一块喝酒聊天,等我给他们讲讲经历的趣事,而现在,我只是一个过客,悄悄的,无声无息地经过。
家乡早就天翻地覆,当初种红薯的贫瘠山脚,成了富人的别墅区;成片的枣树林,让位给了高楼大厦。所有一切这么奇怪又顺理成章,就像现在的我,是个活在城市的农民;靠出卖体力生活的书生。
奔向远方的车轮从不曾因为路边的风景停滞,暮色吞没远山的时候,我到达了目的地。在路边随便吃了一点儿,慢慢往回走。靠近了住处,却又不想进那个笼子里去。狭小的单身宿舍又增加了一位同事,变成了四个人,拥堵却多了一倍。再就是双面楼,不通风、不透气,让人压抑得很。我在不远处废弃的操场溜达,腿脚已经疲惫,心仍然无法停下。
(二)
昨天,八个月大的儿子一手拉着妻子,一手拉着我,先是对着妈妈笑,然后就冲着我笑,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就被幸福击倒了。
《诗经》上说:君子阳阳,左执簧,右招我由房,其乐只且!君子陶陶,左执翿,右招我由敖,其乐只且!
当时读到这一段诗歌还是个生瓜蛋子,于是忍不住心生疑惑,只是拿把扇子,至于高兴成那样吗?现在,儿子什么道具都不用,只是笑了一笑,就觉得上天把所有美好都赐给了我,何况主人公还有把扇子?我猜诗人应该和我一样,经历了深刻的生活,所以才这么容易被细节打倒。
儿子睡觉很轻,好不容易睡着了,拉窗帘身子要动;电风扇转动眼睛要睁开。我希望太阳能停下来,免得带起风声,希望人间暂时停滞,等他睡醒后再继续忙碌。然而住处在二楼,老式的楼房根本隔不住外边的声音,车声、脚步声、蝉唱声,嬉闹声,儿童哭喊声此起彼伏。我想用东西遮住他的耳朵,这样他就可以不受打扰的休息,可是转念一想,这何尝不是好事?他生活在人间,自然要感受人间的一切,难道从小就要像他父亲这样做个冷清的人吗?
“长松吟风晚雨细,东庵半掩西庵闭。山行尽日不逢人,浥浥野梅香入袂。居僧笑我恋清景,自厌山深出无计。我虽爱山亦自笑,独往神伤后难继。不如西湖饮美酒,红杏碧桃香覆髻。作诗寄谢采薇翁,本不避人那避世。”
第一次读到苏轼这首诗的时候,我几乎是笑出声来,不知道诗人为什么可以如此可爱,因为诗人表达的心情,正中自己的心事。想避世的念头存在很久了,但又知道自己不可能避世,如今儿子在襁褓之中,一家老小都在肩上,避世的念头更觉得荒唐。而读到这首诗可以松一口气,不用觉得那么愧对岭上白云,山间松竹。相忘江湖的梦当然还在,却不能让儿子提前知道,免得他做人也做得清冷。
前几天在路边一个书摊,看到一套喜欢很久的《唐宋八大家》,是按斤称的。《小石潭记》在里面,《赤壁赋》也在里面,就那样摆在那里任人翻来捡去。我想这时代真是变化太快了,瓦尔登湖畔固然藏不住梭罗的茅舍,而隐居的陶渊明也必须出来打工才能凑够儿女的上学费用。
我一直活在人间,可不知不觉间,却被这个时代抛在了后面。
(三)
这阵子一直在读韩愈、想韩愈,同时在琢磨韩愈。现在,报刊、杂志、文摘、网络铺天盖地,学者、名家、写手数不胜数,他们研究先生的文章结构、起承转结,可以轻易站在先生的肩膀上。然而,昌黎先生已经存在一千多年了,之后的才子佳人如过江之鲫。可是为什么韩愈的位置越来越高?后人越来越需要仰视?我想,能超越的,他们早超越了,辞藻、句式、才情等等,只剩下“文以载道”高高在上,没有和者。
其实很长时间都不喜欢他的文章,觉得《原道》、《原毁》失之晦涩,几篇《杂说》不够磅礴,《诤臣论》有点发狂、发飙。然而最不喜欢的,是《后十九日复上宰相书》、《后廿九日复上宰相书》那些求人举荐,希望当官的文章,不是说有道之士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吗?他这样不顾廉耻地想升官发财,哪有半点儒者席上珍的样子?
“向上书及所著文后,待命凡十有九日,不得命。恐惧不敢逃遁,不知所为。”;“愈之待命,四十馀日矣。书再上,而志不得通。足三及门,而阍人辞焉。惟其昏愚,不知逃遁。”;“愈今者惟朝夕刍米仆赁之资是急,不过费阁下一朝之享而足也。”其词之卑,伤人肺腑,委屈、威胁、文人放不下面子的耍赖,实在让人不喜。
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垂头丧气,两眼苦巴巴望着人家大门的韩愈。这样一个人,有这样的才情,又这样卑微,偏偏还如此热望……
苏轼在《潮州韩文公庙碑》说韩愈,赞他‘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然而在《跋退之送李愿序》中又说,余以谓唐无文章,惟韩退之《送李愿归盘古》一篇而已。大约居士也因为那些没有骨气的篇章,连带着韩夫子那些道德文章都不喜欢了。
其实,苏轼也写过一些自荐文章,例如《上梅直讲书》、《谢欧阳内翰书》也属于拜帖。可是居士篇篇都写得理直气壮、倜傥潇洒。觉得愿意让人亲近,而且彼此都可以坦然相处。对比两者,真有天渊之别。
然而,当我去掉了少年时的青涩和好高骛远,双脚落在地上的时候,却对韩愈有了不同的见解。
这阵子,因为各种压力,所以想跟钱搏斗一下,而在我们这个企业,想跟钱搏斗就得走各种门路,否则根本没机会。然而,掉进水里才想起学游泳。上了考场才想起该做几道练习题,哪里能来得及?于是,这时候再去读韩愈文章,觉得有一个自己在里面,只不过才能差了许多,连向世俗妥协的勇气都远远不及。
我想,我淡漠一些东西很久了,不去想那些邪恶的事,不去看阴暗的东西。我把自己埋进书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想从中构建起自己喜欢的自己,自己想要的自己。我对一位好友说,这阵子忽然对自己有了一些期待,就是希望以道论文。好友说,你的想法很好,可是你是否有足够的胸襟,足够的见识,或者具备独立的人格?用来维护你的道?
我回答不了他的问题,因为这一刻有了觉悟,下一刻就又沉沦了;这一刻清澈似水,下一刻却对庸俗甘之如饴……
原来在人间的我,仍然淹没在人间,仍然有万里行程需要去走,万种风情需要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