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家乡话中的虫儿 (散文)
家乡话,就是方言,就是土话。普通话普及的今天,都不好意思说了。不说,以后估计慢慢就湮灭了。我们的下一代的下一代,也许真的忘记了家乡话,忘记了乡土文化,就连祖祖辈辈的乡音也会忘得干干净净。大概这也叫做乡愁吧。存于记忆中的家乡话不会与时俱进,土得掉渣的家乡话会随着时代的快速进程,永远埋葬在乡土之中。俩外孙上幼儿园的时候,还满口的家乡话,逗得老师哈哈大笑。但现在要上四年级了,常年不在老家,家乡话忘得差不多了。我呢?家乡话毕竟陪着我走了数十年,人在,乡音就在。传承下去,不现实。只好自说自话,敲打在这儿留念。其实,各地都一样,家乡话中的有些东西,物是一样的物,名称却差异很大。比如,下面单聊的虫子。
米羊——蚂蚁
这是最普通最常见的虫子了。何以叫“米羊”?我想大概是其微小如米粒吧,还有头上的两只羊一样的角?因为口口相传下来的方言,没有文字,依读音我就如此写了。古时对其命名,也是经过了仔细观察和筛选的。譬如,蚂蚁原本是“马蚁”,本指大蚁。明代李诩说:“蚁谓之马蚁,形如马也。”这不是李诩的创造。再往前推,东汉的戴德编著的《大戴礼记》记载,“玄驹贲。玄驹也者,蚁也。”玄,黑色;驹,本为小马,蚁之大者名玄驹。到了晋代有个崔豹也有本书《古今注·问答释义》载“河内人见人马数千万,皆如黍米大小,马是大蚁,故称蚂蚁为玄驹。”这里提到了“皆如黍米大小”,黍米就是北方的植物黍子,比小米粒略大,发粘,又叫黄米,过去北方包粽子即以此作原料。我想,黍米的“米”大概是本地方言“米羊”的源流吧?
说到大蚂蚁,就要说蚂蚁的种类。就家乡来说,所见到的就三种,普通蚂蚁,黑色,个小,众多,家中、野外都可见,但家中几乎不绝,算作家蚁也未尝不可。还有一种黑色,个大,大概是小个的两个长,单个行动多,结群不常见,也见长翅膀的,少之又少。再就是发红色的大蚂蚁,蜇人。多在野外活动,家中很少见到。“米羊”很有名气,大“米羊”更厉害。唐代韩愈诗中说:“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这里的蚍蜉是指大蚂蚁。虽然大,但要撼动大树,也很搞笑。连开国领袖毛泽东的词中也有提到:“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这里化典以抨击霸权主义不自量力。唐代还有篇小说叫作《南柯太守传》,说淳于棼醉卧古槐下,梦入槐安国,出任槐安太守。醒来见槐树下有大蚁穴,穴中有台,两只大蚁在台上称王,还有数十大蚁列于左右为辅,后来就有槐安王之典。虽是贬义,实则与“米羊”无关。现实是,“米羊”也奉献了很多励志鸡汤,激励我们面对生活。譬如,“米羊”团队精神令人钦佩,它们团结一致,垒窝筑巢,争先恐后;“米羊”一生都在忙碌,勤奋如斯,让人类脸红;“米羊”用啃骨头的精神,克服难关,战胜困难;“米羊”可以发挥最大潜力,超越体重,抬举起比自己重几倍的物体;“米羊”还能超长发挥感应能力,预测灾难和天气。我们常说的蚂蚁啃骨头、蚂蚁搬泰山等精神,为我们人类传递了很多正能量。米羊——蚂蚁,人类的朋友。难怪有人怜惜每一条生命时说:走路小心翼翼,连蚂蚁也不踩死。还有劝人珍惜生命时说: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
(蚂蚁,地下筑巢,成群穴居。体小,长形,黑或褐色。雌雄有翅,工蚁无。)
锅牌虫——土鳖
锅牌虫,是本地叫的名称,也叫地鳖。雌虫体宽卵圆形,较公地鳖宽。虫体表面暗黑色,无光泽,不如公地鳖光亮。体背较地鳖扁。前胸背板前缘及身体周围具红褐色或黄褐色边缘。体背面有密集的小颗粒状突起,无翅。雄虫有翅,体灰黑色,除前胸背板前缘处有明显的淡色宽边外,身体其他部分无细碎斑纹。“锅牌虫”多生活于砖瓦垛墙根柴垛堆积物等阴湿处。看似笨拙,实际很灵活,爬动速度很快。当然,快是相对的,被捕捉的命运是必然的。这虫儿白天隐藏,夜间才出来活动觅食,吃饱喝足,回家栖息。白天,若是无意间掀开砖瓦,大大小小的“锅牌虫”会慌慌张张四下逃命。大的可比大拇指,小的如黄豆绿豆般。养着鸡呢,笤帚扫了,喂鸡。天然绿色无污染的有机饲料。营养丰富着呢。
“锅牌虫”还是很好的中药材。活血化瘀消肿止痛等等,据说疗效不错,没有试过。小时候,也曾抓过,勤工俭学。但是,这东西合格的成虫太难找,小的人家不要,除非自己养殖——那时没有这个概念。虽然这东西很多,但合格的太少,还要晒干,忙活半天也卖不了几个钱,还不如“蝉蜕”呢,就没有兴趣了。就算人家积极收购,架不住咱嫌利微费工,不去伺候了。
“锅牌虫”是杂食,人吃的它吃;人不吃扔掉的,它也吃。说起来,还是厨余垃圾免费清理工。可惜,模样太过恶心,人们不会雇佣的。从前有院落,傍晚时候,“锅牌虫”开始出来活动,家里养的鸡可兴奋了,这是大餐啊。公鸡威严地带领着老婆和鸡仔,这里挠挠,那里啄啄,看到虫子就“嘎嘎嘎”呼叫:孩儿们,快来这里!于是母鸡率领一群鸡雏,快步围拢,大快朵颐。公鸡仰起头,嘎、嘎、嘎着,欣慰而有自豪,很是担当地寻觅新的食物:“锅牌虫”、嗉蛛(蟋蟀)、流厌(蚰蜒)、蜈蚣、蝎子等虫儿们,全是鸡们的食材。按书上说法,鸡与蜈蚣是天敌。有蜈蚣的地方,肯定鸡会当仁不让,必啄而食之;鸡死之后,必然被蜈蚣群餐。未做考究,权当戏言。
天黑,鸡群入窝。一天才算安静下来。“锅牌虫”在鸡群的围剿下,明显减少。但这虫儿繁殖能力惊人,伤亡刺激下的生育简直是几何级数增长,所以,“锅牌虫”的世界任何人都猜不透,族群永远不计得失的存在。
嗉蛛、蛐蛐儿——蟋蟀
儿时的院子里,“嗉蛛”也会参与夜晚的活动。“嗉蛛”就是蟋蟀,又叫蛐蛐儿、油葫芦等。我后来接触了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读到了《促织》,说的也是嗉蛛。这才知道嗉蛛,古代名称也不少。比如,因其声如织布,古人就称呼促织。《古诗十九首》就有:“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鸣声急促,催促妇女织布之意(促机、趋织、趋趋、皆为此意)。蟋蟀古名曰“蛩”,就有“鸣蛩”。这可以从崔豹的《古今注》看到。本地不是这么叫,“嗉蛛”一直最通俗的叫法,“蛐蛐儿”也叫着,“油葫芦”同样一起叫。大了才知道,蟋蟀才是大名。
“嗉蛛”鸣叫好听悦耳,与蝈蝈好有一比,所以,人们逮来饲养。瓶瓶罐罐,就是它的新居,一点食物就能让其过几天。养的好的,与蝈蝈一样过年时也来歌唱助兴。
斗虫儿,是一项古老的娱乐活动,别处皆有,唯本地不兴。是本地“嗉蛛”不能斗呢?还是本地人不善赌呢?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本地人怕的是玩物丧志,不沾这类游戏(一笑。其实本地人玩的是隐秘一点的牌九、麻将,不屑于大庭广众之下,押输赢,怕露财。)也可能本地人天生仁慈,不忍虫儿斗得头破血流。(又加一笑)所以,他地斗牛、斗鸡、斗狗之类,很是惊心动魄,引人观看,但残忍至极。斗蛐蛐儿同样如此。凡斗者都是雄性,或为保卫领地,或为争夺配偶权,相互撕咬。断腿掉翅常见。清代专有一首诗说虫斗之精彩:“底事清闲爱小虫,重价得来藏玉城。交恶皆因争异性,不惜搏斗逞英雄。”有一本书《燕京岁时记》记载甚详:“七月中旬则有蛐蛐儿,贵者可值数金。有白麻头、黄麻头、蟹胲青、琵琶翅、梅花翅、竹节须之别,以其能战斗也。”瞧瞧,名字足可瞠目。蛐蛐罐也金贵着呢:“有永乐官窑、赵子玉、淡园主人、静轩主人、红澄浆、白澄浆之别,佳者数十金一对。”价格不菲,一般人养不起也买不起。这才是八旗子弟休闲的玩意儿。其实斗蟋蟀源于唐盛于宋,朝野狂热。对蛐蛐儿的要求就苛刻的很。要无“四病”:仰头、卷须、练牙、踢腿;外观颜色尊卑有分:白不如黑,黑不如赤、赤不如黄。难怪古人说玩物丧志,大宋、大清衰亡史由此可见一斑。应了杜甫《促织》的一句诗:“促织甚微细,哀音何动人。”促织声动人又如何?留给大宋大清的只是徒唤奈何的哀音。
我不屑于此。灯下发现其踪,必蹑手蹑脚,看准了,覆手扣之,捏着“嗉蛛”腿,丢去鸡窝。于是鸡窝一阵躁动。
“嗉蛛”性情极为孤僻,不像蚂蚁成群结队,集体活动,甚至连三两好友也没有。只有交配季节才会雌雄同居。故彼此之间,碰见就打。主要是君子动口不动手:一个字,咬。
“嗉蛛”穴居,砖石、土穴、草丛都是其栖息地。家院菜地庄稼地都是它们的天然食堂,忘我啃噬各种作物、苗木、果蔬等,是害虫无疑。不过,人们为它赋予的名字很有意义:“聚空仓而雀噪,惊懒妇而蝉嘶。”促织,促织,这就是“嗉蛛”存在的意义吧。
蚊子、花蚊子、不郎吊——蚊、孑孓
说到蚊子,就想起一个谜语:“为你打我,为我打你;打破你肉,打出我血。”很形象的谜语,可不是嘛,蚊子吸人的血,忍气不过,伸手就打,当然是为打蚊子而打自己。估计蚊子全国都叫这个名字。而其子孙有学名曰“孑孓”,估计全国各地叫法就不同了。
蚊子种类主要三种:库蚊、伊蚊、按蚊。咱们常见的就是库蚊,属于世界公民,棕黄色,夜间活动,白天少见。如在室内,一般藏在暗处,早晨见有亮光就往外飞。此时灭蚊轻而易举:纱窗前等着就是。儿时记忆最深刻就是晚上睡觉前熏蚊子。那时候没有环保概念,就是用六六粉、敌敌畏熏,熏了蚊子,人也或多或少吸入些许毒气。绿色的呢,使用蒿子拧成绳晒干点燃熏。均治标不治本。于是挂上蚊帐,以为睡舒服了?不。睡觉不老实翻身挨着蚊帐,蚊子的吸管通过蚊帐眼穿进,给你来一管子。聪明的蚊子,嗅着气味,寻寻觅觅找到钻进蚊帐的缝隙,悄然进入,朵颐大快,一顿饕餮,鼓着肚子嗡嗡着飞不动,只得趴在蚊帐上憩息吸收。这是找死的节奏,被发现肯定跑不了。蚊帐上面的血迹斑斑作证:这就是吸血鬼的下场。
按蚊不多见;伊蚊,就是本地说的“花蚊子(花斑蚊)”,身上带斑马纹黑白道道的那种。生性凶猛,被称为“亚洲虎蚊”,可见其凶残。小时候本地好像很少见或者没有。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逐渐多了,哪里引进来不得而知。但有人说是通过汽车轮胎木材传过来,倒让我半信半疑。蚊子夜晚吸血不算本事,花蚊子白天就攻击人,这才是光天化日之下赤裸裸的公然呲牙犯罪。先是在室外,后来干脆进入室内,紧跟人如影随形。人站在那里,不知不觉中中招,被吸血之后过一会才有感觉。待你抬手欲打的时候,飞了。飞行轨迹还没有规律,让你无处下手。用蝇拍也很难找准干掉。体质不好的,被伊蚊叮咬之后,会起一个大大的包,红艳艳若桃花开,奇痒无比,清凉油、风油精之类止不住痒,只好忍不住去挠,破了就是一个脓包,多日不能好转。这几年,好像发生了变异,个头略小,我怀疑是伊蚊与本地库蚊杂交所生的杂种。每天傍晚,只要人站到院子里,就会有三五只伊蚊,围着你转,专抄下三路,裸露的大腿,脚面,脚跟,当然脖子手臂耳朵也是其目标,但人专注的是腰以上部位,蚊子很难下嘴。视线很难专注腰以下部位,所以,被叮咬的几率往往要大。就算落在腿上被打死,不知从哪里又来几只。好像在换班攻击,防不胜防。人送一联说:“假装医生打针,无人不说吸血鬼;乔扮歌手唱曲,有口皆言害人虫。”要不蚊子被列入四害之一呢。危害极大,关键是传染疾病。
蚊子产卵于死水之中,头上尾下,如钉倒立,有的地方叫“钉倒虫”。游动时呈迥环之状,《尔雅·释鱼》称之为“蜎,环(应是虫旁)”。蜎蜎(yuan),就是孑孓,“环”是说孑孓呈迥环的形状。(虫加不,《尔雅》有的字,《现代汉语词典》竟然没有,有的辞书也能看到,还是印刷体,字库无,奇怪。)蚊子的幼虫,是蚊卵在水中孵化而成,身体细长,相对头部或腹部而言,胸部较为宽大,小时候经常这样观察:这东西游泳时身体一屈一伸,很有节奏,俗称“跟头虫”或“翻跟斗虫”,唯独本地蔑视之,叫它“不郎吊”。“不郎”指的是其动态,“吊”指的是它的静态。“不郎”的意思,跟说狗尾巴猪尾巴一样,“不郎、不郎”来回不停地摆动。吊,应该是跟吊死鬼一样,但这家伙却是头下脚上。“不郎吊”头尾相接,弯成360度,跟练体操一般。任何东西就怕观察,那种认真地仔细地不差毫厘地观察,要是盯住不住地看,就觉得这东西不简单,很恐怖的样子:头部硕大,身分七节,每节都有纤细的毛,头部也有两部分,两侧皆有纤细的毛,且是一撮。看得毛骨悚然。想起在地里干活,用瓦罐在井里提水,水里就活灵活现活跃着“不郎吊”。倒在碗里还能看清,用筷子拨去,要是没有碗,倾瓦罐而饮,不郎吊入腹当如何?没有如何,反正长到几十岁了。看来古话说的好: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信然。
“孑”是小篆字形,象人缺右臂形;而“孓”呢?没有解释,就想当然说是缺少左臂吧。“孑孓”的本义一般是形容肢体屈伸颠踬、孤独佝瘘的样子,蚊子幼虫因“孑孓而行”,故而得名“孑孓”。所以也就有了“孑然一身”、“孑居(孑栖、独居)”、“孑杰(卓立,特出)”、“孑然(特立,又指孤立,孤单)”、“孑余(剩余,残余)”、“孑遗(残存者、遗民)”、“孑孑(细行,小惠)”等等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