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的装束似乎和人们的穿戴完全不同。当寒冷的冬日到来的时候，当人们为了御寒一层一层往身上加衣服的时候，田野却把浓绿的夏装和缤纷的秋装都一层一层地脱了下去，直到脱得一干二净，把她那健康丰厚的肌肤和坦荡辽阔的胸怀一览无余地展现了出来。
　　 站在家乡村东的土路上，透过高耸而疏朗的林带，透过通透干净的田野，举目便可看到十里八村的村舍和路上川流的车辆。此刻，一下子吸引住了我注意力的是，近处收割后的玉米地里，一大一小两头深黄浅红颜色的牛在悠闲地吃着农民们收割后残留的玉米秸秆和玉米叶子。那牛颜色虽然不是很耀眼，但在蓝色的天空、灰色的土地和地上斑斑驳驳的白雪的映衬下，还是让人感到很鲜明。
　　 “这是谁家的牛呢，怎么也没个人照看？”我每次回到家乡的小村，都定然要到村东田地边林带旁的土道上散步。这里的田地，这里的土路，这里的林带，这里的阳光，这里的空气……这里的一切，都似乎流淌在我的血液中，融合在我的乡情里，因此，让我魂牵梦绕。这天的天气特好，艳阳高悬，微风习习，中午的气温已经上升到零度左右了，难怪，节气已经到了七九了，农谚说得好：“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久久加一九，黄牛遍地走”了，是该暖和些了。边想边走着，忽然，我发现林带中的一棵大树下有一个人，正在以缓慢的节奏用腰一下一下地往树上撞着，显然是在锻炼身体，我在心中想到，吃饱穿暖从繁重农活中解放出来的农民们也注重提高自己的健康水平了。前行几步，我们不约而同地发现了对方。
　　 “大哥，你啥时候回来的？”那人先开口了，原来是紫生，不仅是老乡邻，而且是我堂房姐姐的小叔子，还沾亲带故。
　　 “是紫生啊。我昨天回来的，回家过年。你在锻炼身体呀？”
　　 他用手指指远处田地里的那两头牛，“出来放放牛，顺便在这里活动活动身子。”接着他说：“大哥，这用身子撞树，真是一个好办法。我原先老是腰酸腿疼，这不，我撞了这么一些日子，不疼了，可舒服呢。”他接着又说：“现在不缺吃不缺穿的，日子好起来了，要是没有个好身体，一切可都白扯了。”
　　 “是呀，这也是一种健身的好办法。这林带里到处是树，都是你的健身器材，你可以随便用，也不用付费用。”
　　 紫生听了后，呵呵地笑了起来，说：“大哥你可真逗。”
　　 话题自然转到了那两头牛身上，“这牛你养了多少年了？”我问道。
　　 “养五六年了。”接着，紫生给我说起他养牛的初衷来，他说自己小时候帮着赶牛车的父亲牵牛饮牛，跟着放牛的长山哥在草甸子赶牛骑牛，牛老实温顺肯出力又好养活，让他从小就特别喜欢，甚至整天和牛在一起都不厌烦。以前在人民公社时期，不允许私人养牛。联产承包前期，农业机械化程度低，一年到头家里地里地忙，也倒不出功夫来养牛。近些年从春种到秋收，全部实现了机械化，他耕种20亩地，一年也就忙个十天半月的。他不抽烟不喝酒也不喜欢打牌，闲起来没事，就想着养养牛吧，也算实现了自己年轻时的一个愿望。
　　 看来人的爱好也和性情有关，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爱好饲养性情温顺的牛，这也算是一件称心遂愿的事情。“你成天跟着牛到处走，不也挺累吗？”紫生虽然比我还小五六岁，但是他这大半辈子没有离开过家乡这片黑土地。多年体力劳动的艰辛，田里地里的风雨，家里家外的操劳，使得他看上去要衰老得多。于是，我又担心这样成天放牛也会吃不消的。
　　 “不太累，也当着消化消化食了。”他边撞着树边说：“这两头牛可省心了，它们就顺着田垄往前吃，吃到地南头就往回吃，我边活动身体边照着点就可以了。”
　　 这时，我抬头望了望那两头牛，果然，它们已经掉过头来往回吃了。
　　 紫生也瞅了瞅，眯缝着眼睛，充满惬意地说：“牛通人性啊！”说这话时，他的两只眼睛突然睁大了起来，也光亮了起来。“我对牛有感情，它们也对我有感情。有时我看它，它就看着我，四目相对，虽然不能说话交流，但是，我感到它们眼睛里有一种东西，好像感谢我饲养了它们。当然我也感谢它们，它们成为我的伙伴，与我朝夕相处。”
　　 我忽然有些疑惑地说：“现在种田都已经全部机械化了，你还养牛干啥？”
　　 “种田是用不上牲畜了，我养的都是母牛，下的牛犊可以卖呀。”
　　 “你不用牲畜，别人家也不用了，你卖给谁呀？”
　　 “有用牛的地方，经常有过来买牛的呢。”
　　 “那么一头牛能卖多少钱？”
　　 “一头四五百斤的大牛能卖两万来元呢，小牛还能卖一万来元呢。”
　　 我有些惊讶了，没想到一头牛居然能值这么多钱；更没想到整天呆在村子里的紫生居然对牛的市场行情还这么熟悉。
　　 “那么，你一年连种地带养牛能收入多少钱？”
　　 紫生掐着指头算了一下，“种20亩地，收入五六万斤粮食，能卖四五万元，加上牛钱，拢共六七万元吧。”说这话时，他脸上始终荡漾着掩饰不住的笑容。原来，紫生养的这两头牛都是母牛，每年可以产两个小牛犊，小牛犊养半年以后，每头就可以卖个万八千的了。
　　 “那么，一头牛的每年饲养成本是多少呢？”
　　 “成本嘛”，紫生说：“一头牛一年也就是七八百元钱。牛这东西，就是吃草和苞米秸秆苞米叶子什么的。”说着，他用手指指旁边地里秋收后遗留的长短不齐残缺不全的苞米秆棵和苞米叶子：“别看这些东西好像没用了，那是牛最爱吃的。牛的舌头像锋快的镰刀，牛的牙齿和胃口如同厉害的磨盘，那些响干棒硬的东西，它们吃起来刷刷地，就像人吃黄瓜似的。等到它们吃饱了时，回去给它们饮些水就可以了。若是到大牛产小牛时，要给小牛喂奶，适当给大牛加点粮食就可以了。”
　　 听到这里，我心中不禁产生一种惭愧的感觉，多少年来，一直以为自己出生在农村，放过牛，骑过牛，赶过牛车，对牛比较熟悉。直至今天才明白，实际上自己对牛并不怎么了解，由此，更加对牛产生了一种敬佩之意，难怪自古至今人们都对牛始终赞美不已，看来牛确实是以极少的索取，在为人们做着默默无闻的贡献，正像鲁迅先生所说的：“牛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
　　 停了一会儿，紫生又说：“有时外出几天，看不到它们，还真像缺少点什么似的。”
　　 听了紫生的话，我暗暗佩服他有这样一个似乎并不浪漫的养牛爱好，以及他的爱心和执着，也暗暗为他这恬淡而惬意的生活方式幸福着。这时，我想到，紫生这个老老实实的农民，在迅速发达的现代社会里，在诱惑多多的现实生活中，不为所惑，勤勤恳恳地种地，兢兢业业地养牛，一年给国家生产五六万斤粮食，可以供200个人食用一年，还养几头牛。紫生不也是一头非常值得敬佩的“牛”吗？而且，我还感到，这大概也是他的一个美丽的梦。
　　 我们唠扯了一会儿，紫生该去圈拢他的牛了，我便顺着林带旁田垄边的土路向前走去。此刻，我的心情非常轻松，是紫生带给我的，是紫生的那两头牛带给我的，更是家乡的这一片田地带给我的。我看见，寂静而坦荡的田野里，那两头牛还在悠闲地吃着，紫生向他的牛慢慢悠悠地走去，这些，与蓝蓝的天空，空旷的田野，疏朗的林带，艳丽的阳光，清新的空气，构成一幅美丽的图画，它让我想起俄罗斯著名印象派画家巴古舍耶夫的风景画《蓝色的春天》。此刻，我感到我真的是置身于一个蓝色的春天里，在这个春天里，人类的情感，动物的性灵，天地的韵律，构成了大自然朴实而充满意韵的生命，以不同的方式存在着展示着蓬勃着，虽然有时并不那么轰轰烈烈。
　　 当然，在另外一个人的眼中，我自然也成为那幅画中的一个点点或者一部分。当然我也非常乐意成为其中的一个点点或者一部分。（修成国作于201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