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家山行(散文)
春节在老家,初一下了场雪。此时添雪,虽增添了几分情致,可因为疫情,邻里亲戚之间不能走动,却又显得极其安静。
初三下午,我和侄子、外甥以及外甥媳妇一起去村后的洪山寨转转。外甥跟着哥哥在县城做建材生意,勤快扎实能干。侄子上大三,对于考研不积极,总想着踏入社会闯荡。
地气明显上来,雪只停了两天,路上、田野里已经化得差不多,露出的田地大多荒芜,枯草丛生。听父亲说村里种田的只有三家。高小湾旁边的大堰多年没有疏浚,水浅得可以清楚地看见下面的淤泥,枯萎的芦苇几乎占满水面,一群鸭子欢快地游着。大堰埂下龙井的泉水早已用水管引到了村里,多余的泉水汩汩流淌着。挨着大堰旁边吴叔的儿子建了个纯净水场,生意非常好,在这疫情管控时期忙得不亦乐乎。
龙井下面隔一个大田是我家的五斗,田里也长满芦苇、枯草。父亲手臂摔伤以后,再不能从事重体力劳动,田地就没有耕种了。五斗是我家最大的一块田,也是最旱涝保收的一块田。小时候每到栽秧时节,母亲、姐姐和哥哥忙着拔秧,父亲忙着耙田,抄田,我在施过化肥的田里忙着逮翻白肚的小鱼、泥鳅。及至慢慢长大,我也跟着干一切可以干的活计。一次抢收水稻,我和哥哥计划当天割完,从中午收割到晚上,一直忙到星星和月亮出来。收割完成时我握镰刀的手指几乎伸不直,腰也直不起来,闻着新禾的清香,伴着月色,听着秋虫清脆地鸣叫,虽然疲惫却感到愉悦。时过经年的此时,早春的风拂过,大地仍有些清冷,劳动的场景已不能重现,成了久远的回忆。
想着这些我对侄子说:“在那五斗田里留下了太多我和你爸劳动的记忆,虽然辛苦但也欢乐。”
侄子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对于田间劳动他丝毫没有概念。在镇上居住的哥哥嫂子忙于生意,很早就不种田。侄子从小到大也没有从事过农村劳动,这些他没有体会,也不会有多少感触。
走到牛棚山,山脚还有几株松树,葱郁挺拔,树下枯草丛中有几座坟莹。往上直到洪山寨坎都改成经济林,种上了枫树苗,过去全是松林。我有些恍惚,茫然四顾,仔细从记忆中拼接,却怎么也找不回从前的模样。
从牛棚山经过洼里头田冲,对面是赵小湾,一排房子冷冷清清,人都搬上街了,只剩一位老人住守。小时候,赵小湾有个豆腐坊,每到冬天,田埂上来来往往挑豆子磨豆腐的行人络绎不绝,隔老远就能看见烟气袅袅,闻见豆花飘香,现在这一切似乎更加的遥远了。
从赵小湾向上延伸到洼里头的一冲田地,草树杂乱丛生,已经分不出田与田,田与地之间的界限,也分不清低大堰和它下面我家的二斗了。低大堰萎缩成一个水洼,残留着可怜的一点水痕,四周满是衰草。过去洼里头满田水稻,每条田埂都种上了黄豆,地里生长着茂盛的庄稼,田埂地头路边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到了秋收时节,大冲环冲的田抢收完了,洼田头离村庄最远,就是最后的攻艰战,也是收官之战。一挑稻禾,一百多斤,从坑洼不平的石子路挑到二里多外的村里稻场,中间不能停歇,付出的辛劳和汗水可想而知。家家只有把洼里头的稻谷收割完成,才能稍稍松一口气。
赶上雨后初晴,收割完二斗的稻谷时,我和二姐就到牛棚山采蘑菇,乌齿菇长在茅草和柞树丛中,黄齿菇长在向阳松树下的松毛丛中。二姐对它们的生长习性了如指掌,我多是跟着凑热闹,顺便摘些山楂解馋。
在这里站了许久,我若有所思地对侄子说:“小时候我和你爸在秋天起大早到这里逮斑蝥卖钱,现在想想几十年都过去了!”
外甥附和说:“你们那时和俺妈一样,都吃过苦。”
我说:“倒不觉得很苦,只是感概,时间过得真快。”
侄子没有说话,只是笑,显然这些话题他并不感兴趣。
我问侄子:“考研的事你倒底怎么想的?”
他哈哈笑着说:“我不想考研,毕业了踏入社会锻炼锻炼再说。”
外甥说:“萌萌,你还是不明白,等踏入社会再想努力就难了!”
侄子只是笑,也不辩解。
我没有反驳侄子,从他上高中到大学,只要有机会我没少和他交流,现在他越来越大,说教已经没有意义。侄子就象那只过河的小马,总想去趟一趟河水的深浅,不是再听谁说。世间让人成长的方式也并非同一,我所拥有的也不可能往他身上转嫁。
再往上是高大堰,过去是三面松林环抱着一堰碧水,现今也不存在,干涸见底的堰内满是杂树。高大堰下面我家的三个小田连同所有的田全被竹子侵占,变成茂盛的竹林。
从高大堰往下延伸到大冲,所有的田地,没有绿豆芝麻,没有稻谷飘香,没有牛羊欢叫,没有村民忙碌。家乡在变,时代在变,一切都在变,不变的只有时间始终在飞逝。
高大堰往上是林场,林场下面有一股清澈的泉水,汇集成一个深潭,既是林场的生活用水,也是我们登山时解渴的去处,现在皆已不在,取而代之的全是枫树苗。残存的雪黑白相间,如同一副稍显缺撼的山水画。我努力想从画图中停留定格往日的一些场景,然而无论如何也不能吻合。
山风似乎吹拂得更劲,带着呜呜地声响,我不知它是在倾诉还是在低吟?
侄子、外甥及其外甥媳妇在前面说笑着走着,我在后面走走停停,尽量将时间交给目光和记忆。我们顺着林场东边山岭往上攀登,土石在新雪间有些松软。过去总觉得洪山寨很高大,漫山遍野有取用不完的财富和快乐,野果、蘑菇、药材、柴禾、清澈甘甜的泉水……如今,脱去了茂密松林的山体一览无余,许多泉水消失,巨大的变化让我感情有些复杂。
侄子蹲在地上歇歇,他说:“我不喜欢很累的做事情,喜欢不带压力,随性自然。”
外甥反驳他说:“你这想法很幼稚,踏入社会就行不通。”
我没有停留,还是慢慢地往上走,外甥也紧跟着。我决定以后不再用语言说教侄子,他已经长大,虽然思想中有许多不明确的想法,然而谁又不是从这个阶段过来?青春,只要有足够的勇气和激情就行。
快到山顶,路边没有砍伐的松树上还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只是雪化的速度很快,融化的雪水滴落的声音没有间歇。春天的脚步多么急迫,季节的更迭多么奇妙,时间永远前行,任何人也改变不了,阻挡不住。
到达洪山寨顶,这里倒是没变。四周高大的寨墙,疯长的茶树,形态各异的松树,笔直的杉树。从小到大,我和小伙伴,和父亲、哥哥、姐姐,和同学曾无数次登临这里,留下数不清的印迹。记得最后一次登临这里是2001年中秋,我决定外出闯荡。头几天我一直帮父亲收稻谷,收割,打捆,挑运。劳累使我浑身疼痛,但是我并不在意,因为那时充满激情梦想,生活的苦难没有让我感到惧怕。吃过中秋节午饭,我对父亲说:“明天就走了,我想上洪山寨看看。”
父亲笑着说:“去吧,出门在外注意安全,注意身体。”
我登上洪山寨顶,头顶艳阳高天,面朝南方,坐了好久。我恋恋不舍地望着山下,熟悉的村庄田园,远山逶迤如线。我想把这一切留驻心底,作为远行的陪伴,它们是我的根和魂魄所在。下山以后第二天,我就去了广州。
此时,在新年的第三天,我再次登临这里,时间已经过去十九年。十九年里多少次回家,来去匆匆,竟然没有好好的来过这里。我望着侄子和外甥、外甥媳妇顺着寨顶的路有说有笑,边走边看,不时用手机拍着风景。侄子青春蓬勃的身形,相对于这片土地,无论留下什么样的印记,丝毫也不防碍他的激情与梦想,他脚下的路只有他自己完成。我的人生收获了什么,得到过什么样的感悟,对于侄子来说都不重要。
我站在洪山寨顶最高处,向南面久久凝望,雪后未晴的天空有些迷蒙混沌,大地一片苍茫。看到的或是看不到的风景,变与不变的一切我永远都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