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即墨鞋”的故事(散文)
一
我的同学跟我炫耀即墨城,说那是春秋战国时最激烈的古战场,这个我没有兴趣。说到即墨城两大宝,绕着火炉喝老酒,足踏白底的布鞋全城跑。我很动心。
我的眼睛被我同学足下的一双“即墨鞋”吸引住了,他擎着脚说这叫“纳底鞋”,我称“即墨鞋”,我问与即墨接壤的莱西同学,他说,那是即墨人的苦力鞋,有什么可炫耀的。我认为他是羡慕生嫉妒,并不认同。
厚厚的鞋底,就像我老家的几片地瓜干垒在一起,是长着雪白的“糖霜”,感觉鞋底也可以甜。仔细数数,鞋底有约七八层薄薄的布底叠成,足有一根男人的粗手指那么厚,我掩饰不住羡慕,说,我们老家有千层饼,即墨有“千层底”。
上课时,我有过小动作,要坐在后排的即墨同学王志水脱下一只即墨鞋,偷偷欣赏了一节课。
鞋底布满了麻子点,淡黄色的麻线,挨挨挤挤,密密麻麻,一丝不苟,就像一排排很小的装订针分布着,一个方向,仿佛是一群蚂蚁慢悠悠地蠕动着,我的心也是蠕动,真想有一双这样的时髦鞋。我的手伸进鞋窝子里,撑起发硬的鞋面布,很饱满。
我不敢再看我脚下穿的那双“解放”军用鞋,黄色的,并不正宗,鞋面与胶底是用黑色釉子粘合的,正品的“解放鞋”用釉都是黄绿色的。
在我的印象里,那时,鞋子将人分成三等。一等是乌亮的黑色皮鞋,踏地铿锵有声;三等是解放鞋,一脚臭汗泡得脚丫子发白。便宜而又能够入眼的二等鞋就是纳底鞋,即墨鞋就是。穿在脚上,走路带着浪漫和轻盈,仿佛是一只落地的鹰,高脚的鹤,真的有“鹤立鸡群”之感。
谁说男孩子不爱美?我曾经在上学的日记里这样写道:女孩爱的是雪花膏搽脸蛋,男孩爱的是一双好鞋,就像古书上写那些足踏皂靴的“捕快”,青春的美,写在脸上,也写在脚下……
在那个时代,这种思想是自私的,是小资的,不能流露,只能埋在心底。
二
放第一个寒假,跟母亲提及想要一双即墨鞋,很为难的。尽管志水同学告诉我便宜的只要三元钱。母亲一再自豪的是我考上学改变了身份,怎么可以再妄想形式上的改变。不就一双鞋么,母亲有着充分的理由,我更多的是怕给家庭经济造成又一次负担。
跟母亲说了即墨鞋的好,她说,能不能依样画瓢,弄个样子,妈试试做。要是不贵,咱也托你同学买一双。
母亲是在婉拒我。我心里早算了一笔账。每个学期,我要花费20块钱,从老家到烟台的学校,汽车票来回是13.60元,剩下的三分之一是给我买烧饼填饱肚子的,学校定量的饭不能满足我长身体的需要。我想从嘴里抠出三块钱来,看看学年末能不能凑够这个数。
我难忘我们母子年前拿着学校开的卖瓜干换粮票的情境。秋末队上收完地瓜以后,母亲拿着小镢头去复收漏残的地瓜,她挑选了没被镢头切割的好地瓜,切成瓜干晾晒着,母亲是将附着在瓜干表面的灰尘擦净的,她不想让粮管所的人说出“不合格”三个字。
风雪一途,茫茫之中两母子。母亲在前面拉着车,我驾着小推车,走六里路。这是我和母亲最后走过的路,那画面一直让我心酸,也充满了难得的温暖。一次换30斤粮票,二斤瓜干换一斤粮票,每斤瓜干再给7分钱的报酬,得4.20元。每次上学要走的时候,母亲都是跑邻居,借几个钱,她说,再难也不能难我上学的路。她从来不叹气,更不抱怨什么,甚至,我希望母亲跟我嘟囔几句借钱之难,好让她释放窝在心底的郁闷,可母亲就是从不流露,脸上总是挂着微笑。
鞋子,可以承重,但却增加了我们家的负担,我怎么忍心。
其实,我跟志水请教过即墨鞋的工艺,只是不能给母亲添加麻烦。为了省下钱,我必须为难母亲了。
纳鞋底的绳子是麻子加工来的,散麻要在水中揉搓“梳”成头发丝那么细,然后捻成细绳。鞋底是七八层用浆糊加工的鞋垫,沿边黏贴上白色的布料,布料的弧度处用剪刀“咬”一些小口子。母亲说,鞋面她会做,家里的鞋楦有适合我的,是给父亲补袜子用的,大小差不多合适。
不过,我失望了。母亲告诉我说,“打壳子”(做几层鞋垫)要等春天才好,刷上的浆糊不会长毛,这是她的经验。母亲是慢性子人,她做事向来一板一眼,那年母亲47岁,眼睛已经花了,托人从外面捎来一副老花镜。我实在不忍心她为我“密密缝”。后来她谈到花眼的年龄说:花不花四十八。我也是在这一年花眼的。母亲是让我不要在意她花眼,是人老的节奏而已。
三
我终于从嘴里省出了三块钱,暑假的时候,托志水代买一双即墨鞋。沉甸甸的,三块钱!我知道志水家也在农村,幼年丧父。他说,他回家给弄一双来,不要钱。这话让我感动,但我不能为难他。我把钱塞在他衣兜,背着简单行李出发了,他追我一段路,无奈地喊着:“你老才,越来越看不起人!”
宁肯挨骂我也不能欠下人情债。他喜欢绘画,后来他跟我承诺,凡是我的笔记本,全都画上花边,装帧起来。这是他表达与我良好关系的举动,我至今还保留着他画了花边的一个笔记本,睹物想人,仿佛又坐在一起。
七月的天,是充满着热量的,我的心也高温了,回到家,不敢提做即墨鞋的事,翻弄出妈妈早就打好的一叠“鞋壳子”看,母亲心知肚明,红着脸说,娶妻也没你这么发急的,妈给你做就是。
我想给母亲减轻心理负担,说,六双鞋子就是一块“中山表”,我不要鞋子了。我曾经不知天高地厚问母亲要手表,中山表20块钱,最便宜,母亲无言。母亲用笑来回答我,我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有答案的要求。
母亲不理睬我了,抓紧时间去做鞋子了。
街门旁的梧桐树下,我给母亲放了蒲团座,拿过蒲扇,恭请母亲,以为道歉。阳光如绵软的絮,在恍惚里,我觉得母亲的身材小了,不是坐着的错觉,是真的衰老了,她可不到五十岁啊。岁月真的是一个神偷,我看着母亲低头的一瞬,头顶处白发悄然生出,心中一阵惊惧。我早把小饭桌摆好,针线笸箩,捏子,麻绳,剪刀,一应俱全。一本泛黄的书页里夹着母亲给我剪好的鞋垫纸样。
母亲从旧门板上揭下鞋垫壳子,再用一根小擀面杖反复擀压,然后,把鞋样画在壳子上,一手抬起我的脚,量了量,说,脚板大了。她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她小心地持剪,在壳子上抠出鞋垫样子。七八片鞋垫放在一起,用白线穿钉在一起,固定了鞋底。我搬来一块平整的大石头,压住,母亲说,不能让垫子翘起来。
母亲用穿着麻绳的针划拉着头皮,说,磨磨针尖,想想走线。我总以为母亲们喜欢用针挠头皮是因为痒,原来她们就像写文章时咬着笔的末端,是在思考。做事要打个草稿,有个计划。有时想想母亲这些原本根本不会让我在意的举动,都潜含着一些哲理,母亲分明是在告诉我怎样做事。
母亲说,给八路军做军鞋那几年,她还小,没有试过针线,只顾得忙着搬鞋子了,真后悔那时没有学点手艺。我算了一下,母亲那时大约十三四岁,应该是学针线活的年龄,但妈妈是老小,两个姨娘护着她,认为做针线没出息,不能沾手。
“以后……”母亲与我说话,总是像藏着什么,不肯吐清,“就找个会做即墨鞋的媳妇,别像妈这样半天也不敢穿针引线。”哦,原来母亲为难自己的手艺不地道。
“妈做过的鞋,我都喜欢穿。”真的,这不是安慰母亲的话,上高中我才穿上解放鞋,棉猴子鞋,花靴子(布底,冬天无雪时穿),我都穿过。
母亲会唱歌,她哼起了“做军鞋”的词儿,我记得头两句:一更月儿圆喃,姐妹们坐灯前喃……
我用脚踮着拍儿,母亲显得羞赧起来。
母亲在右手的中指上套上顶针开始飞针走线了。选几个点固定了针线,然后拿过锤子敲打实,母亲体弱,可手劲很大,常年使针线,手节处还磨出了茧子。一针连一针,就像乳黄色的蚂蚁爬在鞋底,密密的,像平推到岸的海浪,也像清风掠过莲池荡起的涟漪。母亲的审美感,我从来不怀疑,她曾经说,那鞋底的样子就像一个宝葫芦,脚底下有宝贝。是啊,人生的路,靠一双脚板来走,每一步脚印,都应该是宝,是可以回头欣赏的。母亲用小脚走路,一个集市也不落地去买鸡蛋,我相信母亲的话不是凭空而来,是真切的人生经验。我这样理解母亲的话,只是失去母亲才悟出的理儿,没有机会和母亲交流这些人生经验。其实,还有一种痛在其中,母亲是裹脚的女人,她曾经说自己的脚像个尖辣椒。那种苦辣在母亲的心底,她不忍跟儿子喊痛,只能羡慕起我的脚板来。
爱自己的这双脚吧,“每一脚踏在地上都是一个响亮的吻”,这是散文家毕淑敏的感悟,我的母亲说不出这样诗意的句子,但她并不比作家的感悟浅显。我想,我也应该有一双好鞋,即墨鞋是我的钟爱。
四
暑假里有机会好好陪着母亲,也是我的想法,可母亲闲不住,我上学去了,家里还有不到两亩责任田,母亲盼着我回来锄草。那些日子,我锄草,母亲坐在蒲团上在地头拔草。她是一双尖尖的小脚儿,土地软,一踩容易陷进去。母亲看着我的脚板,总是羡慕,说我脚底硬,脚掌庞(宽)了。也许是做即墨鞋让她有了感触吧。我真想听到母亲念叨一声“我儿长大了”,可她除了微笑,还是微笑,不善于表达。
暑假里,母亲做的即墨鞋底还是半成品,她有点不好意思,唠叨说,再艰苦一阵,妈等农闲赶出来就是。我把母亲做的鞋底拿在手心里握着,仿佛母亲的温度已经移就到了鞋底上,我相信,温度是可以通过媒介永久地传递着。
上学后我就穿上了即墨鞋,志水将三块钱夹在我的书里,直到快年底我接到母亲“病危”的电报,他才告诉我,他担心我路费不够。我顾不得和他争执,匆忙乘车赶到县医院,母亲已经阖眼而去了。
父亲从坑头上的一个布包里找出母亲已经做好的一双即墨鞋。眼泪滴在鞋面上,一袭的黑,还有臂上的黑纱,我将即墨鞋握住,贴在胸前,很久不肯放下。
我脱下脚上的那双即墨鞋,老同学的一份承诺,一种真切的情感,随之而出。毕业后有一年,我出差路过即墨,看到沿途很多制鞋工厂,我脑子里出现了那双即墨鞋的样子,多么希望老同学马上出现在制鞋工厂的大门口。
母亲做的那双即墨鞋,我始终不舍得穿。每当我试脚时,仿佛就出现了母亲的影子。作为怀念吧,一直放在我的行李箱。
1980年新年,我要结婚了,我一无所有,也没有准备好,妻子的家人给我买了一双皮鞋,但我还穿着母亲亲手为我做的那双即墨鞋。鞋子一直被我穿得周边都发毛了,妻子劝我脱下,不舍得扔,一直放在地下室。后来几次搬家,鞋子也不知去向了。那双鞋子,在我的心底,一直崭新。
眼前是母亲飞针做鞋的影子。父亲曾经告诉我,母亲病前的晚上就没有停下,怕赶不出来。这是母亲给儿子的礼物,她特别用心,为此父亲还和母亲吵过,父亲不舍得母亲夜晚操劳,也许父亲已经觉察出母亲有什么不对头。我知道,即墨鞋是一份母子相亲的礼物,一定不会因为鞋子而让母亲突然撒手人寰。
即墨,我的同学读“织密”,地方口音而已,可每当想起,我觉得读作“密”是有着深刻含义的。
鞋底,密密的针线,无隙的同学缘,无间的母子情,都是密密的。鞋有余温,尚可暖足,更可暖心。
孟郊《游子吟》唱道:“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我的母亲,则是儿行已千里,还在密密缝。
2020年7月24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