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敏思】上城(短篇小说) ——永福和一座城的战争之一
茶语: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永福,不管是住在城里还是乡下。
——题记
文/乞颜若风
永福把背包带套额头上扛着行李卷儿,在人流的裹挟下走出省城火车北站的当下,站前广场大屏上正好打出一行金灿灿的大字“城市使生活更美好!”像是对他的欢迎,也像是对他此行动机简明扼要地概括:为更美好的生活!
那时,地铁还没有,省城三环敞跑,四环收费,五环规划中,六环拟议中,一环没落中,二环高架施工中,到处乱哄哄、灰扑扑的,城市压根儿谈不上美好。至于城里人的生活美好不美好,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就像鞋子合脚不合脚,只有脚趾头知道一样。不过日益高企的房价,日渐嘈杂的市街和越来越脏乱差的市容,已经让本地人对外地人,尤其是外来打工者逐渐孳生出不满、不屑与怨毒。这种情绪日常表现在街谈巷议里的叽叽喳喳和市民报纸上的嘀嘀咕咕,有时一不小心,也会擦出一些火花来。
永福自然不知道这些。他用那种山里人习惯的省力方式扛着行李卷儿,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与渴望,对着车站大屏展开双臂做了一个双剪刀手。极具仪式感地在心中喊道:“省城。我,永福,受过教育的农民。来了!”
这个句式,来源于念地区师专时在礼堂观摩的教参片《辛德勒的名单》。电影里,一党卫军军官持手枪当众枪毙一个自称受过教育的咬卵犟的犹太女工程师时说:“受过教育的犹太人,就像卡尔-马克思?”
但永福确乎没有卡尔的改造世界的追求,他一门心思想的是融入。在中国的传统观念中,受过教育的农民,天经地义,名正言顺地可以,也应该成为城里人。要不,十年寒窗所欲何求?
话说这永福从小羸弱,好夜哭。三岁上,永福妈箪食壶浆请游方先生给永福相了一个命。先生神神叨叨说了很多话,永福妈一句没记住。末了,先生在一张作业纸上写下了七言四句:
“东西南北四面通,
离家别祖更兴红。
一生衣禄命带定,
老来才能落逍遥。”
并批注了仨字:浪子命。
这个,永福妈记住了。纸片被叠了又叠精心收藏在她陪嫁过来的一只晚清瓷缸子里。师专毕业,永福因为口音太重普通话不达标拿不了教师资格证,到邻乡村小代课一学期加猫家里小半年,他闲得蛋疼打开了那只打了许多补丁的瓷缸,寻获了那张纸片,知晓了自己的命,从而也找到了自己内心躁动不安的原因。那时,乡下早已出现打工潮,永福代课的那个村小60来个学生走了大半,都随父母进城去了。剩下的一半基本都随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或者是妈妈一个人留守。
“先生说我要离家别祖哩。不行,我得走!”永福恨恨地对自己说。
分别的时刻既已来临,永福妈擦干了不舍的眼泪。“幺儿哩,不是妈不留你。这豆是(方言:就是,都是的意思)命啊,要认!”
永福是搭早班绿皮列车抵达省城的。搭乘晚上上车早上到达的这趟慢车虽然省不了票钱但可以省掉一天的旅馆费;晚间硬座车不如白天拥挤,买站票找个下面没码放行李的硬座,彩条布一铺,不就一卧铺吗?旅行经验并不丰富的永福佩服自己能想得这么周全,他的精明过人就在这里,一般农村人看一步,受过教育的永福能看三步。所以说教育改变命运,还别不信。
永福离家时,乡长家起的楼盖到两层半,翠花家起的新房子正在上梁。因为当初师专毕业回来想在乡上找个事做,不会来事受过乡长白眼,永福发誓将来发达了自己盖的楼一定要压过乡长家的。他盖三层我盖四层,他盖四层我盖五层。永福恨恨地想。
这翠花其实跟永福是老庚儿,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回家耍了两年上省城打了一年工不到,给小姐妹发了“钱多、人傻、速来”的短信,再过一年家里就起了新房子。这永福好生好奇:城头的钱硬是好赚哦!这城里头的人到底能有多傻呢?
大年初二,翠花上家给妹妹送来些发卡、头花什么的礼物。永福拉着翠花就打听省城的事儿。
“莫莫得啦,洒洒水啦!”翠花说。
“翠花,你说的么子(方言:什么的意思)话哟?”永福问。
“请叫我布兰克。布兰克小姐。”翠花说。
“么子意思哟?”永福问。
“我也不晓得,反正我一上去,我们老板就喊我布兰克,还说我的脸好像布兰克波得哦。”
“哦。哈哈哈,是说,是说你的脸黑得像黑板哟——哈哈哈哈”英语两千词汇量不到的永福差点没笑岔气。
翠花跟着又“穷人胖,富人瘦,狗穿衣服人露肉”地把省城里的荒唐事给永福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更激起了永福对省城的无尽兴趣与遐想。
永福和翠花住在山坳里,离县城80公里,离地区120公里,离地处平原开阔地带的省城至少在600公里以上。住在山上的人生来就向往平原广阔的地方。所以,永福他们盖房子都爱找山下相对平坦的地方。县城里卖得最贵的房子不是山地别墅,而是临江濒河地带逼旮的洋楼。直到现在,基本如此。
一出火车站,永福就望见“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住半山别墅,独享山居野趣,给你真正富豪的享受!”的豪宅广告,不禁觉得眼晕。回望巍峨的候车大楼,“耶,大概硬怕有3个地区火车站的规模都还不止哦!”永福晕得更厉害了。永福历来进城就犯头晕,进县城小晕,到地区中晕,上省城大晕,去首都估计就得当场晕倒了。所以,这也是师专毕业除了电视上偶尔看看,省城他一次没去的缘故。但今天这晕有些不同寻常,他依稀记得念书时老师说过这感觉应该叫做文化的振荡。“有时,你还可能会有被人狠狠地扇了一耳光的感觉呢!”从省城被分到地区师专,调了一辈子都没调回去的老师不无卖弄地说。振荡就先振荡一会吧。永福寻思,振荡着振荡着频率一致也就顺了么。
除了火车站够大,省城不如永福想象的气派,也不如永福电视上看见的干净。站前广场也有些凌乱和脏兮兮的感觉。地上坐满、躺满拖家带口等待赶车或转车的旅客。人丛中间熙来攘往的,都是一些行色匆匆或形迹可疑的家伙,有警察和保安拎了棍子梭巡其中。广场外的大街上,大货车、小轿车、出租车、公共汽车、电动摩托车、自行车如过江之鲫。
空气中飘散着一股热辣辣炒辣子的气息。
“其实,省城也不比地区强好多嘛!这里居然稀罕住在山上!”永福立刻找到了心理支撑,并因为有支撑而倍感自信起来。
天色尚早,永福也不急着干吗,寻思随便跳上辆公共汽车逛逛吧,坐过去又坐回来,反正丢不了的。然后再找地方住下来,最好找间离火车站远点、离人才交流中心近点、干净点、价格尽量便宜点的旅店住下。慢慢找个好点的工作。
说话间,168路公车从停车场驶到发车位。永福扛了自己大大的彩条包就跳将上去。168,168,不就是一路发么。好彩头!
早高峰时段,又刚到了列车,公车特挤。永福马上从人们推搡他的动作和力道上,感到了这座城对他的不友好。
车过三站,上来位穿浅褐色格子外套的中年妇女,一上车就惊抓抓(方言:咋咋忽忽的意思)地普通话夹杂方言地嚷嚷开了:
“我说那民工,对,说你呢!把你的包包放下来好不好!这么挤,你还一个人占两个人的位子?讨厌!”
虽然被人叫成民工,委屈了自己包包里头的大专毕业证书和脖子上那条鲜红的领带以及身上那套藏青色西装。那西装还是头场跑了30里山路,专门去镇上最好的服装摊花400块钱买的呢。不过人说的也在理。永福一抖肩把彩条包包顺到了地板上,为了少占地儿,也为了防小偷,就夹在自己两腿之间。这时,就听得他身后传来一声普通话夹杂方言的尖叫:
“哟,这个弯脚杆(方言:乡巴佬的意思)还来气呢!啊!你把我衣服蹭脏了!你赔我衣服!赔我衣服!”
永福扭头一看,坏了!原来舟车劳顿,彩条包不知啥时蹭坏了一只角。兴许是搭长途车转轮船去火车站时就蹭坏了吧。反正里边装的烟熏老腊肉冒出了一小截,整好给那女人的胸前蹭上条长长的、黑黑的油渍。
那烟熏老腊肉可是临走时永福妈硬生生给硬塞进去的,说城里啥都要钱、啥都贵,多带些老腊肉一来可以补补身子,二来找到工作后也可以用来犒劳犒劳上司,招待招待同事。现在可好,成祸砣子(方言:祸根的意思)了。
女人还在惊抓抓地叫,车里的人也七嘴八舌洗涮开了永福。有的说,你们这些农民,不好好在乡下呆着,跑城里来蹿什么蹿?有机会吗?我们还到处找机会呢?有的说,还不快给人赔礼道歉!什么素质?这交通就你们这些人给弄拥挤的,社会治安也是你们这些人给搞复杂的。有的说,你那包里装的是啥东西哦,不要是从哪个工地顺来的炸药、雷管什么的嘛?一不小心,轰隆一炸,全车死光光。
连司机也嚷嚷开了:
“挤啥子挤!刚才就想喊你补张票的,这哈整出事了吧?赔人家衣服吧。”
永福哪见过这阵仗,一张脸红到了脖颈。
“孃孃,不,大、大姐,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哈,我给你擦,我给你擦。”
“吓,我这个可是在仁和春天买的新衣服哦,晓得好多钱一套不?说出来吓你一跳!不行,你得赔!”
永福没辙,情急之下,掏出一张提花大手巾,沾一口唾沫就开始帮女人擦衣服。因为他妈从小教他,雷都不打笑脸人。永福想,我这态度也够端正了吧,谅那孃孃也不好再说赔衣服的事儿了吧。
“你!……”这下该那女人没辙了。
突然,斜刺里冲出个中年男人,二话不说,“呱唧”一个大耳刮子扇得永福两眼金花四溅。这下永福感觉的不是文化振荡,而是物理振荡了。
“你个弯脚杆!小流氓!”那男人怒不可遏、口沫四溅地骂道。“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你趁机往人女士胸口上蹭什么蹭?光天化日之下耍流氓啊你!”
两行委屈的眼泪马上涌出了眼眶。伤人不伤心,打人不打脸。这是永福老家的古训。他不知道为什么省城要用直接剥夺他尊严的方式来迎接他这个乡下人。他憋屈,他愤怒,那一刻他杀人的心都有。但他不能愤怒,他没资格愤怒。他只好打掉的牙往肚里咽。因为,这不是他的土地,严格说来,这片土地上根本没有适合他的生态。在这个城,他目前的名字叫“弯脚杆”。
永福双手捂了脸蹲了下去,就蹲在自己的彩条包包边上。他挨得起打丢不起人啊!
见真动了手,司机估摸有人会报警,一脚刹了车。车厢里骚动起来。这时,几位和事佬站了出来。
人们将那忿忿不平的中年男人拉开。有人就说了,其实这乡下孩子也不是故意的,他的包包坏了么。这样吧,赔那大姐干洗钱,再陪个礼道个歉,这事就算了结。
结果永福不得不掏出100块钱赔给那女人。在乡下,这可是他父母面朝黄土背朝天劳作一周才能挣到的数啊。永福的心在流血。想到离家前,妈妈一边千叮咛万嘱咐,一边将卖两头猪换来的盘缠用手帕给自己仔仔细细地包了又包。永福恨不得立即放声大哭一场。
汽车到了下一站,那个女人唧唧歪歪、骂骂咧咧地从前门下了车。而抽永福的那个男人好像也到了目的地,跟着一帮乘客从中门下了车。
永福一激灵,扛着包也下了车,远远地跟紧了那个男人。
其实他也不确定自己究竟要做什么。或许就只是想弄弄明白那家伙究竟是哪路神仙。为什么那女人都没动手,这个路见不平的家伙一上来就动手?他为什么要冤枉自己耍流氓?又为什么像充满血海深仇似的狠抽自己?就因为自己是乡下人?难道仅仅因为自己是乡下人?
跟着跟着,眼瞅着走在前面的女人突然就折了回来。永福立马躲到一根电线杆后面。却见那女人跟狠抽自己的男人居然上了同一辆人力三轮车!而且,一上车就开始耳鬓厮磨起来。
敢情他俩是一家子啊?但既然是一家子,又干吗整得像地下党接头似的。莫非……
永福的委屈、愤怒顷刻间被油然而生的好奇心取代。他也顾不得心疼钱了,招手叫了辆人力三轮远远地跟在后面。却见那对男女七弯八拐蹩进了一个小胡同里的一间小宾馆。
以前看过的法制文学、地摊文学、悬疑推理里的情节突然一股脑涌上心头,文化、教育的作用立马显现。永福想,这下有戏了。
他慢慢地跟进了小宾馆。
“标间120,单人黄(土音:单人房)100。”
一听前台的妹子操着一口浓重的家乡口音。永福灵机一动。
“妹子,我要间刚才那位先生和女士要的那种黄间(土音:房间)。”
“哦,他们那种是钟点黄(土音:钟点房),60块钱只有4小时哦。”妹子说。
“那我还是要100元的单间算咯。对了,妹子,不要把我给钟点黄安在一起哈。我有点忌讳那个。”
“不得,他们在三楼,你在二楼哈。”妹子他乡遇故知,好不开心。永福的住店手续办得很快。
一刻钟后后,永福踱出小宾馆,在胡同拐角处找一部投币电话拨通了110,声称在某某宾馆三楼有人买卖毒品,好像还看见有枪形物。110要他报名字、单位、身份证号。并警告他报假警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永福说:“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我现在就在现场附近,我怕……”然后“啪”挂了电话。
永福隐约知道,像省城这样的大城市,110从接警到民警出动赶到现场,大约需要一刻钟。于是,他在胡同边找了个角落蹲下来,给自己点上支香烟,美美地吸起来。不想5分钟后关闭警笛的警车就闪着警灯赶到了。这效率!
几名特警在派出所片儿警的带领下冲进了小宾馆,其中还有拿冲锋枪的和牵警犬的。
约莫十来分钟后,他眼睁睁看见几名警察带着那对衣衫有些不整的男女从宾馆出来上了警车。
那个揍他的男人吓成了一滩泥。那位穿浅褐色格子外套的孃孃脸红得像猪肝,边走边可怜巴巴地向警察辩解着什么。
待警车载着两个嫌疑人绝尘而去,永福才不紧不慢踱回到宾馆,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向他的小老乡打听刚才究竟啥事招来了警察。
“阿瑟儿扫房(土音:扫黄)呢!也不晓得哪个缺德的把那对野鸳鸯当成卖淫嫖娼的给告了。还说他们梭混(方言:吸毒)卖毒品哩!”前台的妹子神神秘秘地说。
“那女的一直向阿瑟儿求情呢,说滑点款(土音:罚点款)都要得,千万莫通知她单位和她屋里的(方言:老公的意思),要不她的家庭就全完了。”
上城的第一天晚上,永福睡了个100元钱一晚的豪华瞌睡。就在他力克对手的宾馆。
他用自己的狡黠,用他从书本上学来的都市游戏规则对肆意侮辱他、践踏他、殴打他的城里人实施了同态复仇。
躺在软绵绵的席梦思上,同样的房间,同样的床铺,那对都市野鸳鸯上午曾在这里颠鸾倒凤过。但永福没有想到艳情,也没有体会到复仇的快感。
在省城的月光下,他无声地哭了。
2020.7.24.定稿于成都浣花溪畔风-叶舞
东西南北扯方言。
笑罢上城叹永福,
龙门阵里藏心酸
你的《上城》小说题材选的很好,让我想起了《陈奂生进城》;想起了三农问题和城镇化问题;想起《38顶大盖帽管一顶破草帽》。你没戴大盖帽,但也是体制内的人,能用这样的笔触表达自己的同情,我由衷的表示钦佩。你好好写,我慢慢看。先送瓶油给你润笔,等到时再好好损损你。[偷笑]
我吃饭去了。
估计这个有文化的农民在城里还有更多精彩,期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