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窗外一片葱茏，新苗古木交替。曾经在花坛中央那棵高大的香樟树老了，已不上档次。去年冬天被连根挖出，挪栽到政府大院篮球场边，退居二线，依然挺立。几棵桂花树新移栽在花坛近大半年，长高了不少，假以时日，定可成林。
　　 早几年，马副局长在东边花坛靠围墙处，栽种一棵白玉兰。白玉兰高大挺拔，撑起围墙边那片天。
　　 马副局长总算盼到快退休了。他双手背在身后，左手握着右手。在县政府行政办公楼二楼，他深情地望着窗外。来政府院工作已满三十年，这里的一草一木，太熟悉了。
　　 马副局长收回心思。回到办公桌前，精心地在稿子上写下“推荐信”三个字。稿纸似乎与马副局有仇，他写了一段又揉进纸篓，直到快塞满。终于，有一张无仇的，他心满意足地打印出两份。
　　 若不是疫情影响，马副局长三月份退休。现在已经五月份了，他退休的事儿仍没有动静。该死的新冠病毒一来，退休回家的老领导，也返聘回来，马副局当然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说退就退。马副局运气太好、能力太强，就连退休时，单位不留用，疫情让他留用。
　　 马副局叫马黑，许多人背地里叫黑马。他黝黑的皮肤，乌黑的眼珠，把一口牙齿反衬得特别白；倒三角形的体型，手臂的肌肉一瓣一瓣；偶尔撩起衣服，三对腹肌炫耀着健美。一眼望去，让人联想起丰骏黑驹。
　　 “我收集了各村退耕还林的数据，制作出这个月的统计图，现已发到邮箱，请领导过目。”小李站在办公桌对面，向他汇报工作。
　　 小李是马副局长的得力助手。他瘦高个子，苎麻型“白晢”皮肤，越晒越白。小李典型三轻四勤，指走路轻、说话轻、操作轻；手勤、脚勤、笔勤、眼勤。他毕业于中南农大，没有背景，被分到双溪村，任大学生村官，一去便工作六年。马副局到乡下精准扶贫，挖掘出小李，并且一手培养。他不但业务精通、能力强，而且吃苦耐劳，工作扎实。林业局所有的工作，可由小李一个人完成。
　　 “嗯。你办事，我放心。”
　　 马副局从沙发上直起身子，又吩咐小李：“欧阳局长《既要金山银山，又要绿水青山》的发言稿，你写完后，发给我看看。”
　　 “好的。”小李把办公桌上的文件捋直，整齐地靠墙摆放在桌面。
　　 马副局沉默许久，望着小李，陷入深深的思索。
　　 “小李，我退休，推荐你当副局长，坐我的位置。”
　　 “感谢老领导的美意，副局落不到我头上的。我对名利看得很淡，扎实做好工作就行。”
　　 “咱们不偷不抢，凭实力竞争，拿到本就属于你的东西！”
　　 “我没关系、没背景，更不会去花钱走后门。这样论资排辈当上时，可能也快退休了。”
　　 小李边说边走，转身离开办公室。他回避这个话题，从马副局身上，小李看到将来的自己。
　　 马副局从正科到副局，熬了整整二十八年。这不，副局任了二年半，就该退休了。想到这儿，马副局脸上露出的微笑，夹杂一丝不被人觉察的诡异。
　　 七月蝉鸣声声催。国内疫情平稳，马副局拔通电话。
　　 “欧阳局长，我已超过退休年龄，请尽快安排人接手我的工作，我站好最后一班岗。”
　　 “好的，我马上安排，让兄弟也早点休息。”
　　 “王书记，我已超过退休年龄，请尽快安排人手，予以办理我退休。”
　　 “好的，一定一定。”
　　 局里的两个实权派，都爽快地答应。
　　 马副局放下电话，抿一口茶，又拿起报纸。报纸中缝的竖条，是一则养生知识。说“人的心态好，是长寿的基因”，马副局淡看名利，心平气平，应长寿。
　　 那年，马黑从驻扎村跑回乡政府，向省领导汇报龙潭乡的工作情况。东村西村刘老屋，辖区内的各村各户特点，如数家珍，省领导像女生见帅哥一见钟情，相中白马王子，便看上了马黑。他人如其名，坚持执着，自己认准的事，一条路走到黑。
　　 省里到东阳视察三天。省领导返回时，特向县领导打招呼，马黑是个人才，调到县里来，调教可重用。
　　 “马黑是一匹黑马，被省领导御笔钦点，直接进政府大院上班。”
　　 马黑到林业局上班后，人们相互传话。
　　 他总感觉自己格格不入，似乎隐约有两股力量，在维持林业局内部的平衡。而马黑自己则更像游牧民族，没有固定落脚点，融入不进那种氛围。
　　 马黑埋头工作，不再多想。局机关报表资料，下乡蹲点，督促扶贫，马黑的工作，年复一年。
　　
　　 二
　　 花坛新栽的桂花树下，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有两个人在轻轻交谈。
　　 “马副局退休，有消息传是南乡镇长欧阳亮调来接替，据说镇长是欧阳的侄儿。”
　　 “我怎么听说是王书记的外甥刘明，是畜牧水产公司调来的，县组织部也有人打招呼。”
　　 “小心有人听见，不多说。”
　　 两人速散去，只留下树上的鸟鸣。
　　 马副局环抱双臂陷入沉思。那年自从被省领钦点调到林业局，年轻的马黑跃跃欲试，打算干一番事业。下乡期间，他每一乡每一村走访，解决林业养殖的难点，帮助农民销售土产。在局里上班时，马黑勤奋，帮张局长写材料、替刘科长制表格……
　　 年轻的马黑多干活、少说话，他几乎包揽林业局的全部活。年底局里开大会评先评优，他坐在大会议室最后排靠窗的位置，看领导评先进、闲人评优秀，马黑脸上无悲无喜，没有任何表情。
　　 一批又一批同事提干调动，马黑依然是原地踏步，当年的黑马已快成花甲老人。又一次换届，就在前两年，王书记力挺马黑。
　　 “论能力，论实力，马黑同志任副局长都是实至名归。”欧阳局长也不遗余力举荐。
　　 据说，马黑又如一匹老黑马，杀出重围，熬到马副局。
　　 周一例会。局领导班子成员就马副局退休，为选接替副局任职一事，沟通思想，基本达成共识，将在欧阳亮、刘明俩个人中产生。
　　 两周后，宣布马副局退休。
　　 欧阳亮和刘明双双落败，小李却是杀出一匹黑马，当上副局长。林业局又一次成为县城里人们谈论的焦点。
　　 “黑马有传染。马副局的手下也是一匹黑马，轻而易举杀出重，当了副局长。”好事者咬耳朵，悄悄说。
　　 “据说那年马黑当局长，是因为关系户的新人还没成长起来，用马黑占两年位置。”
　　 “听说王书记先开口，推荐刘明，遭欧阳局长强烈反对，王书记脸铁青惨白。”
　　 “欧阳局长发言时，他讲解完欧阳亮的资料，极力举荐欧阳亮。王书记的脸由白转红，脖子渐粗。憋了许久，才开口反对。”
　　 “两位关系户候选人的较量，谁也别想当。”
　　 重新推荐副局候选人。
　　 王书记和欧阳局长两个人都提议并同意小李任副局，顺应退休老同志马副局的推荐。
　　 花坛西头，白玉兰的枝尖，挂了几个毛绒绒的白花苞。
　　 马副局终于退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