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站在悬崖上，迎着洌洌的山风，再向前走一步，便是万丈深渊，永远没有退路。他徬徨着，手指间的烟一明一灭。风吹过，烟灰飘散。也许不一会儿，他也如同手中的烟，随风烟消云散，只要他狠下心来，纵身跃下，一切都一了百了。
　　 可真的便能一了百了了吗？他十分茫然，若不跳下去，他还有退路吗？
　　 他回过头，望了望来路。那条崎岖不平的来路，他走得很艰难。这一路走过来，他还未来得及乘风破浪，便已倾了人生的舟了吗？他那自诩为“三径就荒，松菊犹存”高洁的灵魂就这样要随着他的皮囊一起随风飘散吗？
　　 他有些不甘心。
　　 傍晚的天边，绚烂得很，夕阳闪耀出一片的霞光，在他的背后，他的脸在霞光里明灭不定。仿佛生生死死，在摇摆不定。本就有些灰白的头发，一夜之间，似乎又添了不少的华发，胡子拉碴着他那张疲倦的脸。四十余年的时光，从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划过，留下了深深浅浅的印迹，已显沧桑，如今在烟雾缭绕中，更显沧海桑田。健硕而修长的身材，可用上风流倜傥这个词，如今，他却提着轻飘飘的皮囊，如同风中的飞蓬，不知何去何从！
　　 难道，他真地要舍弃这个风流倜傥的皮囊而去吗？
　　 悬崖前的天是灰冷的，云雾缭绕在崖壁之中，阴阴沉沉的，他闭上了眼睛，终究还是没有勇气迈出这一步。
　　 思绪在风中凌乱。突然，风有些猛烈，冲着他刮过来，似牛鬼蛇神的手，要狠心将他往崖下推。他心中一惊，赶紧向后退了几步，他不能让那牛鬼蛇神得逞。
　　 他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
　　 那张借条哪里去了？怎么就变成受贿了？他还没弄清楚，这么死去，岂不是让那些害他的“牛鬼蛇神”得意地笑了！
　　 站在突兀而起的悬崖上，他狠狠地抽着烟，梳理着风中凌乱的思绪，一点一滴的回忆着。
　　 事情是怎么开始的，他搜肠刮肚地回忆着。他想起了一件令他极不开心的事。那天，一向与他面和心不和的郑局，竟嘿嘿笑地来到他办公室，带着套近乎的语气说：“副局啊，你的机会来了，我可能马上就要进省厅了，偷偷告诉你，你可别乱说哟，我这正局的位子马上就是你的了，你也是识实务的，所以今晚的事一定要拜托你，这一点小事，你得帮忙，我也保证绝对出不了什么问题。”郑局坐在他办公桌的侧位上，探过他的獐头鼠眼，似乎是很交心的朋友间的对话，“就这样，说好了，你不能推迟，一定要答应！还有，你呀，以后不要太拘谨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几乎都是郑局在自言自语，他冷静地看着滔滔不绝的郑局，一个活脱脱的跳梁小丑。
　　 他是清明的，心中还有着直挂云帆济沧海的壮志！于是，那天晚上，他想都没想，拒绝了郑局交代的事情。
　　 “嘿嘿，胡宇，你这王八，走着瞧，不是我不义，是你这个小子太不懂得规矩了！”第二天，郑局气急败坏地冲到他的办公室，一边敲着桌子，一边阴沉沉地叫嚣到，“你奶奶的，胡宇，你以为你是谁，你能坐上这副局的位，还不是靠你那个岳父，现在他退了，我看你坐在这里，还有几斤几两！”一个屠夫似的人，即使是衣冠楚楚的，也改变不了屠夫手起刀落粗野恶俗的本性。
　　 那天，他办公室的门口，正好站着她，双手抱着资料袋，十分尴尬地不知进还是退。郑局发完飙，一阵风似的卷出，她吓的花容失色，往边上一站，手中的资料袋“啪”的一声，滑落地上。
　　 她，是他心中的秘密，她叫伊静心，人事部的。那天，在他办公室门口，她吓坏了，蹲下去时，眼泪也跟着落下去，隔得远远的，他还是看得清清楚楚。那泪水落在地上，却潮湿了他的心一大片。这世间，除了女儿是他生命的重中之重外，另一个便是她了。她流泪，他的心也跟着涌起了海潮。
　　 “胡局，可以进来吗？”静心拾捡好资料袋，站在门口问道。
　　 静心经常叫他“胡局”，她软软的口音里，带着亲昵的爱意。可他喜欢听做“胡宇”。
　　 胡宇，对了，他叫胡宇，他都差点忘了自己叫什么名字了！以前每天清晨，他总是对着镜子，为自己鼓劲：“加油，胡宇，行路难，再难，一定要坚守内心的信念！加油，胡宇！”他是靠着不断的为自己加油鼓劲，一路走过来的。可现在，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做了。他的前路是灰蒙蒙的一片，他似乎再也没办法拨开前路的迷障。
　　 他没回答，静心也不敢进来，他愣了愣，觉得静心对他有些生分了，于是，赶紧补了一句，“怎么还不进来了！”
　　 静心进来了，袅娜多姿。他虽低头看材料，但仍可以感觉得到她美妙的身姿向他款款而来。她见他烟灰缸里的烟头一截又一截，柔声细语劝道：“烟，解不了愁，少抽些！”这些话，她只会在没有其他人时，她才说的，他十分听话地点点头，随即熄灭手中的烟。
　　 小的时候，她叫他宇哥哥，他叫她静妹妹。他总是很听她的话。
　　
　　 二
　　 一天了，他站在这崖上一天了，也抽掉了整整一包的烟，这是他人生中抽得最猛烈的一次。在家里，女儿会管他，在单位里，静心也会管他。他又是市教育局的副局长，在公共场所，为了保持良好的形象，他也不能随意抽烟。其实他的烟隐很大，但他能够控制得住，他是个有节制的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想为所欲为、腾云驾雾似的抽一回烟，让痛快与痛苦并存着。
　　 手中的烟是最后一根了，抽完这根，他的人生也该结束了。本来，他是这样决定的，用一包的烟，换一天的时间，抽完了烟，想不通，走不出人生的局，他便从这里跳下去。
　　 从此，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去哪里了！这万丈深渊的，谁会想到他会长眠于此。
　　 今早，他出门的时候，将手机放在了家中抽屉里，没留下只言片语。他强装镇定地到女儿的卧室，她还缩在被窝中，侧着脸熟睡着。他坐在她的身边，为她拉了拉被子，忍不住俯身吻了一下女儿的额头。这个倾他此生所爱的女儿，二八年华、袅袅婷婷，可他不能再陪她了。女儿被他亲醒了，伸着懒腰，撒娇似的嗔怪着，并夺走他夹在指间，未点燃的烟：“不许抽烟，爸！”娇嗔的清脆的声音，若是平日，他会哈哈一笑，幸福从眼角溅出，他就服女儿管他。可今早，他内心翻腾着，泪腺差点崩溃！他几乎趔趄着走出女儿的房间。
　　 妻子聂贞庆在厨房忙碌，他看了看她的背影，
　　 依然象往常一样，连招呼都不打，就出门了。
　　 妻子聂贞庆对他是没什么感情的。也许他的死对她构不成太大的伤害。胡宇想，但一日夫妻百日恩，他相信她也会伤心一段时间的。
　　 胡宇与聂贞庆是岳父聂海以强硬的态度撮合的。当年，他从师大毕业，以优秀的成绩考入市教育局当了一名普通的干部。那时，他血气方刚的，又英气逼人，正直善良的作风，十分得聂海聂局长的赏识。那时的聂贞庆正是待嫁年龄，出落得亭亭玉立，与自己的高中同学正热恋着。恋人是一个痞子型的男子，不务正业，吊儿郎当的，却十分讨女人的欢心。聂贞庆无可救药地迷上了那个痞子男，要死要活地非他不嫁，而聂海却看上了胡宇，以十万分强硬的手段，奋力地棒打鸳鸯，竭力地把胡宇这个心中的准女婿，推到聂贞庆的身边，并放言：贞庆若一意孤行，那天底下就不存在他们父女关系了。这下吵得有些失去理智的聂贞庆才算安静了下来，十分委屈地妥协了父亲的安排。
　　 聂贞庆还是孝顺的，毕竟从小她便失母爱，是父亲即当爹又当娘把她带大，她怎能再失了父爱呢！那时的胡宇，也处于失恋的痛苦中，正是心灰意冷的时候。于是，一个没有选择，无可奈何的人，和一个因失恋，而心灰意冷的人，硬生生地被邦在了一起，如聂海所愿，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但强扭的瓜不甜，他们彼此间，并没有过多的感情交流。
　　 胡宇与聂贞庆，好像两条平行线，永远没有交集点。中间即使绑了一条婚姻的绳索，也是擦边而过，依然相同陌路，各自为政，各自安好。唯一在讨论女儿的问题时，两人才略有交流，但最终都以唇锋舌战，两败俱伤收场。
　　 婚姻，对他们而言，名存实亡。但两人都好面子，也都爱女儿，所以，就一直这样耗着，谁也不先提离婚的事。
　　 人生路，婚姻路，路路难！
　　
　　 三
　　 “行路难！行路难！多岐路，今安在。”他在崖上，仰天长啸。
　　 背后的霞光，被灰冷的色调一点一点地侵蚀吞没，天的黑渐渐笼罩了周围的一切，星垂四下。山间，松涛在激荡；溪涧，有水在喧哗。崖上月光在孤独地徘徊着，照着他，一样孤独的身影。他已经失踪一天了，山下的在意他的人也许开始找他了。
　　 月光凉如水，他坐在悬崖边上的月光里，将自己的婚姻，艰难地回顾。
　　 对于婚姻，他已麻木。
　　 烟就剩下手中的这一截了，胡宇慢慢地吸着。天有些冷了，周围的大山在渐渐冷却的空气中，开始变得阴森可怖起来，各种各样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围绕着他，似魑魅䰣魎。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他突然大发诗性，念起杜甫的《末天怀李白》。
　　 是在为自己鸣不平吗？既然心有不甘，为何要死，仅仅只为了名誉吗？名誉可以抵一条命吗？
　　 他是在诘问自己，为自己争取活下去的理由。
　　 理由，还有什么理由，会比女儿更重要呢？女儿，不是他活下去的最大的理由吗？
　　 他想到了女儿，怕女儿知道他跳崖了，会哭得撕心裂肺的，他这一生最看不得的就是女儿的泪水，他爱她超过了爱自己的生命。如果他的命没有了可以换女儿的幸福，那么他愿意，可如果换来是女儿一辈子的痛苦，那他好死还不如歹活。
　　 还有伊静心，如果她知道他不存在于世了，她恐怕也不会独活的，她说过她的这一生只为他而来。他在，她便在。
　　 静心，他念着她的名字，心口发痛。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这便是胡宇与伊静心故事的开始，成长的过程，妾有意，君有心，彼此相爱，都有了非她他莫娶莫嫁的决心。
　　 可，天意总不随人愿。静心被父母逼婚，从小就乖巧的她，不能不接受父母以死相逼的安排。
　　 静心结婚，他失恋，从此痴痴念念，情恨深种。静心，成为他心中的月光白，
　　 如果静心幸福，他会祝福她，可她的婚姻却比他惨。静心的丈夫有家暴倾向，后来她好不容易地离婚了，他想方设法把她调进了单位的人事部。这样，他天天可以看到她，看到老！
　　 如今，恐怕不能看她看到老了，他的泪水汹涌而下。男子有泪不轻弹，而他却为她流过不知多少的眼泪。她被前夫打得遍体鳞伤，走投无路，来找他，他看到她嘴角的瘀青，清丽的脸庞憔悴不堪，一下子心如刀割，泪如雨下。于是，他暗地里为她奔走打点、请律师，打一场必胜的离婚官司，把静心从魔掌中解救了出来。
　　 从此静心便跟了他，但他却从来没碰过她一下，待她只如初见。
　　 “为什么？嫌我脏吗？”静心伤心欲绝，问过他。他摇摇头，他是有原则的人。他不想她变成别人拿捏他的一张牌。官场如战场，他不想身败名裂，他只想给她清静如水的生活。这就是他给她最真的爱。
　　 爱不是肉体上的占有！静心以后的人生路还长，行路再难，他也要保她一生平安！
　　
　　 四
　　 站在悬崖上，他正在以“爱”说服自己。
　　 不能就这样跳下去。为了女儿、为了静心，他还不能死，他死了，谁能保女儿、静心一生平静安好？
　　 他手中的烟抽完了，他似乎也一步一步，解开了“死”局。
　　 除了女儿、静心，他还有活下的理由吗？
　　 他的父母呢？胡宇想起父母了，他好久都没有想到他们了，其实他是不敢想的，是一场车祸将他们送往阴间的路。三年前，一个年轻小伙子当街飚豪车，把出门买菜的双亲撞飞……小伙子才二十岁出头，花样年华，小伙子的父母跪在他面前，磕破了头，苦苦哀求胡宇，放过他的孩子，不要追究他的刑事责任，他心一软……他原谅了那孩子，给他重生的机会，可他的父母会原谅他吗？
　　 他想他们会的，后来，那小伙子认胡宇为干爹，很敬重他。
　　 他是有情有义的人，但这样一个有情有义，还是被人陷害了。
　　 他犯错了吗，没有！那为什么要死，要从这崖顶跳下。他扪心自问。
　　 明摆着他是被人设局陷害了。但尽管这样，如果没有找到那张借条，他也只能被双规了，他无法忍受那冰冷的手铐，“咣当”一声，套在他手上，被吆喝着，推搡着入狱，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冷语嘲笑声中。他极爱惜自己的名誉，似鸟类爱惜自己的羽毛一样，他无法忍受那样的事情发生。
　　 那笔借款，如今没有了借条，他又怎么证明自己的清白？
　　 他继续回想着，在这深幽的夜里，他渐渐地有些冷静下来了，内心没有了前几天的兵慌马乱。
　　 他没有帮郑局办好那件事。不久之后，静心的前夫找上门来，拿着他与静心热恋时的几张合影和他为她奔走打官司，与她会面商议事情时，她感激地拥抱了他一下，就被人拍下的照片，危胁他，要他拿出五十万元的封口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