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云吞浪尽海上行(散文)
说来这已经是40多年前的事了,然而直至今天仍然让我刻骨铭心。
那是1979年春节之后,家家户户燃放爆竹的火药味还未散尽,人们便从广播电视和报纸上看到了闻到了另一种浓浓的硝烟和火药味:在中国南部边境,侵略者占我领土,杀我边民……立时烽火顿起,战争在即。
此时,驻守在黄海北部外长山群岛某岛上的守岛部队,虽然没有接到去南疆参战的命令,但做为军人,他们的每一根神经都是十二分的警惕,都做好了参战的充分准备。任务终于来了,我所在的这个当时仅有几千人的部队,要抽调200人充实沈阳军区某野战部队,立刻挥师北部边疆,理由不言而喻:南边自卫反击,防止北边动手。
军令如山,五天之内,必须赶到D城。我荣幸地被指定为这个临时连队的指导员,司令部的一位刘参谋任连长。两天后200名士兵抽调完毕,接运的两艘军用运输船艇也已及时赶来拴在码头上,就在我们作了政治动员后准备登船时,海面狂风大作,顿时八九级北风推着座座小山似的大浪涌入北向的海岛港口,上级考虑到时间还略有宽余,命令推迟一天登船。第二天部队来到码头时,海面风力虽有所降低,但最低也有七级,海面仍是白浪滔天,可是北行军列不容耽误,上级遂命令登船启航。七级风的天气,海岛港口通常是要关闭的,尤其是这些排水量很小的船艇是断不可出航的。然而,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两艘军用运输艇顶着风浪起锚出港了。
我和刘参谋各带100名士兵分乘这两条船。这些士兵是按规定从守岛部队各分队1978年和1979年两个年度的新兵中抽调的。1978年入伍的仅上岛一年,而1979年入伍的仅上岛一个多月。这些二十左右岁的青年,是怀着一腔保卫祖国安宁人民幸福,怀着保卫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热情从湖南韶东、四川资阳等地,千里迢迢飘洋过海来到这海防前哨的。今天,他们又积极响应上级号召,自觉报名到北部边疆。我望着他们一个个红朴朴的脸蛋,深感这些年轻战士在即将发生的战争面前,是那么坚定不移,那么从容不迫,似乎他们不是去迎接一场战争,不是去冰封雪飘的边防前线,而是去执行一次很平凡的任务。越是这样,我越感到此行自己责任的重大,同时也涌上来满腹的担心:这些内地来的年轻人,能承受住今天这样的风浪吗?十多年的海岛生活特别是数十次的乘船经验告诉我,今天这样的大风,今天所乘的这种最不抗风浪的船,就是最不晕船的人,也会晕得死去活来的。担心归担心,我必须以实际行动为他们负责,为革命事业负责。于是一上船,我便命令:一、任何人不经批准不准出船舱到甲板上去。二、每人把自己携带的脸盆拿出来准备应付呕吐。三、航行期间无论解大手小手都必须在舱内。为了切实把好舱门,我便亲自当了这个“守门员”,因为我知道,风大浪大时,船艇在大海上像蛋壳似树叶,完全失去平衡,加之天冷气温低,海水一浇上甲板便结成冰,人上去根本无法立足,这时到甲板上去,无疑于拿生命开玩笑。
我刚当兵上岛时,一坐船就晕,一晕就呕吐,一吐就把胃里东西翻口袋似的全抖搂出来,吐完食物吐苦水,吐完苦水有时就吐血水,没晕过船的人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滋味,晕得历害的人甚至想不如跳进海里算了。我们政治部当时就有一位老科长,晕船相当厉害,常常是坐一次船像得一场重病,好几天缓不过来,后来一听说要出差坐船离岛,头一两天就开始反胃,吃不下饭,实在是有些“过敏”了。我经过十多年的锻炼,已基本适应了,由原来一上船就必须找个地方躺下,到后来即使有大风大浪,只要能坐稳把住,便也颇有点“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的气魄了。可那一天实在是不同寻常,船刚离开码头10分钟,便上下左右大幅度地摇摆起来,只听得船舱里平时立着和平着放的一些东西,开始劈里啪啦地满地滚起来。我顿时也浑身冒汗,头晕眼花,胃里翻腾起来,接着便哗哗地吐了起来。吐归吐,我毕竟是这支队伍的领导,我不能哼不能喊,更不能躺倒,而是要坐着,并且力争坐出个精神头来。这时再看船舱里这一百来名新战士,由于他们生在祖国内陆,很少坐过船,突然赶上这么大的风浪,哪里受得了,此刻早已把拴在背包上的脸盆解了下来,一个人捧一个,不停地哗哗吐了起来,也有的根本来不及拿盆,便只往自己的身前吐了下去。这时的船舱里哇哇的呕吐声此起彼伏。只一阵功夫,地面上便布满了呕吐物,一些开始捧着盆的,这时也头晕身虚手软,根本捧不住了,于是整个呕吐物一股脑儿全流到了地面上。仅仅不到三个小时的功夫,人们经过一而再再而三的呕吐,食物、苦水和个别人吐的血水搅合在一起,在地面随着仍然继续颠簸没有丝毫平稳之意的船体流来淌去,加之还有两个解手的马桶,使整个船舱的空气污染得几乎达到令人难以忍受的程度。而这时船才仅仅行驶了全部航程的三分之一,从海岛到达大连要八九个小时呢。
我眼看着这些晕得如此厉害的二十左右岁的小战士,心里实在不是个滋味,我真的心疼他们。现在正是春节期间,此时,他们的那些同学们伙伴们,有的可能正在家中的热炕头上读长篇小说,有的可能正在吃着母亲打的热气腾腾的年糕,有的可能正在溜冰场上潇洒自如地玩耍,有的也可能正和女朋友在电影院里吃着香喷喷的瓜籽看着精彩的故事片……而他们,为了尽自己为人民服务的义务,为了保卫国家的安全,正在经受着他们从未经受过的晕船的痛苦,正在经受着这领导无法制止别人无法替代的无可奈何的折磨。更使我不可思议而又十分敬佩的是,这些年轻的战士,晕虽晕吐虽吐,甚至在舱内氧气十分稀薄呼吸都不那么顺畅的情况下,谁也没有哼一声,谁也没有吵闹,而是默默无闻的忍受着,我们的年轻战士,就是这样的有觉悟有耐力。这是什么?这就是我们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体现,这就是我们英雄的解放军战士的高贵品质的体现。
我毕竟是一个领导,只带头忍耐是不够的,我还有责任帮助大家振奋精神战胜困难。此时,我的晕船呕吐不知是过劲了,还是被精神力量所战胜了,已不觉得晕了,反倒振奋多了。于是,我根据以往乘船的经验,在大家正因无物可吐精神不振的情况下,一方面高声讲话,鼓励大家发扬连续作战的精神,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一方面又要求和鼓励大家要吃东西,吃一些自己随身携带的饼干,喝一些行军壶里的温开水。这样既可以补充一下因呕吐失掉的身体中的水分,又可以使再吐时有东西可吐,以保护胃口的健康。于是大家在气味十分难闻,一口都吃不下的情况下,把吃点食品当做一项战斗任务和一项命令来执行。就这样吃了吐吐了吃,经过八个小时狂风巨浪的折磨,经过八个小时的坚强搏斗和忍耐,终于在下午三点多钟到达了大连港口。就在海上的大风刚刚小下来时,船也在海面上停了下来,原因是港口已被海水结成的冰封住,没有破冰船无法进港靠岸。原来,我们赶上的这个天气,不仅是多年风浪最大的一次,也是气温最低的一次。
船艇终于靠上码头,我这个“守门员”算是圆满完成了“守门”任务。打开了舱门后,当我小心翼翼地登上甲板时,只见甲板上结有一尺多厚的冰,原来只有胳膊粗的柱子,此时跟电线杆子差不多。船长告诉我说:“今天真是太危险了,如果这船再跑几个小时,就有被冰压沉的危险。”
我们顺利登岸了,此时,这些出了舱的小伙子照样精神抖擞生气勃勃。在码头上,我问一个四川资阳籍刚入伍的小战士:“这一天船坐的有什么感受?”谁知他不仅没有任何怨忿的话,反而以一种赞扬的口气说道:“大海太广阔了,太有力量了。”忽然,他又惋惜地说:“我们这次到北部边疆去,谁知什么时间还能回到大海边上来呢。”我本想他们晕到如此死去活来的程度,一定再也不想见到这海了,再也不想坐船了,谁知他们对大海这么一见钟情一往深情。
这时,我环顾一下周边,人们都站在码头上,深情地望着远处的海面,风已经停了下来,浪也已经平静了下来,天空湛蓝无垠,海面碧波荡漾,港口内渔帆点点,空中鸥鸟翔集,但是,大家已经没有过多的时间来欣赏这美丽的海上风景了,只是换了几口新鲜空气,便紧急集合了,匆匆吃过晚饭,登上北去的军列,离开这黄海岸边,向茫茫雪原进发了。
(20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