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伏的那天下午，我包了饺子煮好去了南山。
　　 南山是母亲的家，她去世之后就葬在那里。南山山路崎岖，野草丛生，我顺着羊肠小道进山，很快就被淹没在丛林里。
　　 母亲的坟坐落在几座山包的中间，孤零零地矗立在半山腰上。与她相邻的几户邻居，生前似乎也很喜欢安静，去世后家人也很少来过。我每次去南山，很少见到有他们的家人来祭拜他们。只有一座新坟是一年前新来的，墓碑前的照片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以前总有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来祭拜她，刚开始隔三差五地来，一坐就是一天，各种吃的贡品摆得满满的，过了周年就很少再见到他的身影。
　　 母亲家四周是冷清的，唯有我时常抱去的花束陪伴她。母亲爱花，爱到极致。她在世的时候，各个季节的花，她都会养上几盆。她最爱的是茉莉花，母亲的名字也叫茉莉。每到茉莉花开放的季节，我会买上几盆放在母亲墓前，隔三差五去给它们浇水施肥，茉莉花也随人心愿，竞相开放，花香四溢。离老远就闻到有花香飘过，仿佛就如母亲在世一样。
　　 母亲除了爱花更爱安静，弥留之际曾留下遗言：不去公墓，葬礼要简办，只想安静地去南山。母亲在遗言中写道：我的女儿还在上大学，正是用钱的时候，家里也不是太富裕，把钱留给她上学吧。真希望她学业有成，穿上白大褂治病救人那天，那样我在那边也会很开心了。南山有山有水就如东北家的后山，我深深喜欢，就把我葬在那吧……母亲是长期缺乏营养，平时又疲于奔命为家奔忙，体力严重透支，血色素低下造成各器官衰竭去世的。
　　 南山是母亲生前经常去的地方。那些年，我家住平房，养了一头猪和几只鸡，猪圈在院里一角，鸡在院内散养着。夏天的时候，母亲一早就会挎着篮子去南山挖野菜，什么猪毛菜，灰灰菜还有婆婆丁，还有许多我叫不出名的野菜。母亲挖回来的野菜会放在院内一个大木盆里，把一些草棍虫子摘捡出来，再用井水冲洗干净，放在案板上剁碎，加上玉米面和一些康放在大锅里煮熟，喂给猪吃。母亲做的猪食，离老远就会闻到一股野菜香，猪很喜欢吃。
　　 左邻右舍路过都会探头问上一句：“茉莉，又煮猪食呢。”
　　 母亲笑吟吟地答道：“是啊，王大姐，不进来坐坐吗？”
　　 母亲好客，生前和邻居们相处很好，邻居都喜欢和母亲一起上南山采野菜。母亲心地善良，乐意助人，采野菜时，她自己篮子里的野菜满了，她还会帮着邻居一起采满，才一起回家。南山路不好走，道路崎岖，杂草丛生，母亲每次和邻居去，都要带上镰刀棍子，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用镰刀开路，遇到上坡下坡，邻居互相搀扶，一路前行。
　　 有一次，母亲和几个邻居又去了南山。经过一片树林时，一条花蛇不知从哪爬出来，一下爬到了王姨的腿上，王姨吓得不停尖叫，一动都不敢动。邻居们也吓得四散奔逃，没一个人敢上前。母亲见状，拿着一根棍子奋不顾身地冲了上去。她用木棍挑起蛇，本想把蛇挑到一边，结果蛇以为母亲要伤害她，一口就咬在母亲手上，母亲急忙抬手就甩，蛇“嗖”地一声钻进草丛不见了。母亲回到家时，手肿得像馒头，父亲急忙领着母亲去了乡里卫生所，让医生给做了消毒，并给打了针。还好那条蛇不是毒蛇，没啥大碍。事后奶奶心疼地告诫母亲，以后再遇到危险的时候，一定要在保全自己的情况下再舍身救人。而母亲却说：“遇到危险哪想那么多呀，要不然别人会没命的。”
　　 冬天到了，母亲会和几个邻居去南山砍柴，将砍回的柴放在柴房里用于烧炕取暖，也用于院内大铁锅炖大菜，蒸粘豆包。平房院内，父亲用砖头垒了一个炉灶，旁边按了一个烟囱。炉灶上面架着一个大铁锅，母亲坐在炉前，灶火熊熊燃烧，映红了她的脸，锅里腾腾冒着热气，铁锅贴饼子下面炖着豆角土豆，一股股香气弥漫。
　　 “灶火做的食物就是好吃！”这是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总会情不自禁望向南山。
　　 南山真是富饶的，夏天有野菜野果，蘑菇，山榛子，长得漫山遍野。勤劳的农户种的玉米、豆角、稻谷、还有毛豆，红薯。收获的季节，你就看吧，人来人往的，满山密密麻麻的人们，拿着麻袋，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前呼后拥在山里来来去去。
　　 山上的农作物都是那些有土地的农业户，而我们家属院的人们只能等收获过后去后山捡秋，捡一些他们不要的小玉米、稻穗、毛豆，一些深埋在地下的小红薯。每次捡秋回来，母亲都会收获不小。母亲会把捡回来的稻穗、玉米、毛豆分门别类，看着这些战利品，她的脸乐得像一朵盛开的花。她嘴里反复说着：“这都是粮食呀！粮食不能浪费……”
　　 深秋的时候，树木萧条，唯有成片的松柏还是苍翠青绿，远处的野花竞相争艳。母亲没事的时候喜欢去后山转悠，光秃秃的山上很少有人走动，母亲却很喜欢这少有的肃静。
　　 她说：“南山的一景一物和咱们东北老家的后山很相似，东北家里的后山虽然不高，却也少不了一些野味野果，那里有我最亲的父母和家人。”母亲说完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总会有泪光闪烁。是啊，母亲为了我们这个家，结婚后就随父亲来到承德，很少有机会回东北老家看望姥姥姥爷和家人。因为那时父亲工作比较忙，难得休一次假，回东北一次要倒好几次车极不方便。奶奶那时也在承德，母亲一边工作还要照顾奶奶，根本腾不出时间回东北。逢年过节爷爷会和几个叔叔一起来承德看望我们。母亲想念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她只是不说把这份想念深深埋在心里。
　　 一个寒冷的傍晚，她一个人又去了南山，突然她看到有一个男人萎缩在一棵松树下，裹着大黑棉袄奄奄一息，她壮着胆子走上前，问道：“你怎么了？怎么呆在这里？”
　　 男人抬起头惊恐地望着母亲，不停地往后躲着，语无伦次地说：“我没杀人，我真的没杀人！”
　　 母亲待男人情绪稳定下来，问清了事情经过。原来男人叫张全，家就住在南山脚下一个村庄，他家房子宽裕，就把一间房子租给了一对河南外来打工的夫妻。结果，有一天男人上夜班回来，发现老婆莫名其妙地失踪了。男人回到家找不到女人，不由分说赖张全害了他媳妇，还不分青红皂白找来了警察。张全见势不妙，一时又解释不清，撒腿就跑，跑到了后山，躲在山上不敢下山。
　　 张全哭着，用微弱的声音对母亲说：“大妹子呀，求你救救我吧。我实在受不了了！我都两天没吃啥东西了，我真的没杀人呀！”母亲把刚从地里捡的一块冻红薯递给他，他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母亲对他说：“大哥呀，如果真如你说的那样，你就干脆下山找警察说清楚，警察不会随便冤枉你的。相信我！”
　　 男人在母亲的反复劝说下，胆战心惊地跟在母亲身后下了山，去公安局说明情况，当天就被放了出来。几天后，那个租房男人的老婆也回家了，原来她的一个远房亲属老婆生孩子，找她过去帮忙。天还没亮就把女人叫走了，由于当时走得急也没来得及告诉男人。
　　 事后，张全和他媳妇买了东西来我家，感谢母亲的救命之恩，男人说：“如果没有大妹子，我真的会饿死冻死在山上了。多亏大妹子好心救我呀！”
　　 母亲却说：“换作谁都会这么做的。”
　　 而张全却说：“不是的，那天也有几个人看到了我，都害怕绕开了我。”
　　 张全走后，奶奶也说：“茉莉呀，想想多后怕呀。那人要真是个坏人后果不堪设想呀！”
　　 母亲喜欢吃饺子，喜欢吃红皮鸡蛋，每逢节日，我会送到南山。我会将它们一一摆在墓碑前，上柱香看香烟缭绕，我说：“母亲呀！我来看你了，你能看到我吗？你爱吃的饺子，红皮鸡蛋我给你带来了，你一定要趁热吃。不然喜鹊又该和你争吃了……”
　　 南山喜鹊很多，我每次来，都会有几只喜鹊远远跟随，它们欢快地叫着，似乎在问我：“是不是又来看你的母亲了？。”
　　 现在的南山很肃静，少了我小时候的热闹场面，由于建工厂占地的原因，有的山已经变成了平地，吊车装载车，来回拉土。也没有了以前的人来人往时的热闹。唯有许多无处落脚的喜鹊，时不时的飞来飞去，让南山有了些许生气。
　　 我坐在母亲墓地前，陪母亲说着话，暮色中的大山格外寂静，只偶尔有虫鸣声。我突然发现一个坟前有一个人影蠕动，一股浓烈的酒味飘了过来，我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正跪拜在那个年轻女人墓碑前，不停地磕着头。
　　 她似乎喝了不少酒，她抬头直愣愣地看着我笑了：“你该不是鬼吧？那我也不怕。有喜鹊，有喜鹊陪我呢！”女孩手里攥着一个笼子，笼子里有一对来回蹦跳的喜鹊。
　　 女孩坐在地上，喃喃自语。从她的话语里，我知道了，她面前这个墓里埋的是她的母亲。她母亲是死于一场车祸，母亲去世前正在和她通电话，女孩要母亲给她打一笔钱说假期想去各地走走。母亲说最近家里新购置了楼房，没有那么多钱再给她。她一来气和母亲有了争吵，并且骂了母亲……
　　 女孩嘤嘤哭泣：“我不是一个孝顺的孩子，如果我和母亲通电话的时候不和她吵架，她也不会被迎面的卡车撞飞……”
　　 她还说，她母亲临死前手里还紧紧攥着手机。母亲去世的时候她在外地上学，赶回来的时候，她的父亲拒绝让她见她母亲，结果她母亲最后一面她也没看到。
　　 父亲怪罪她，和她断绝了来往，甚至把她从家里赶了出来。曾有一段时间，她父亲在墓地把守拒绝女孩祭拜。每次她去墓地，她父亲都拿着棍子对她怒吼道：“我们没你这个不孝顺的女儿！如果你再来，我就死在你的面前！”
　　 她不得已回了学校，一边打工一边上学。失去了最亲的人，她满心都是孤独，只有养的一对喜鹊陪着她。这对喜鹊是她家院里大杨树上喜鹊窝里掉下来的，当时两只喜鹊还小，是她母亲悉心照顾，两只喜鹊才活了下来。
　　 她母亲说：“喜鹊是自古以来深受人们喜爱的鸟类，是好运与福气的象征，是不能养在家里的，要让他们自由飞翔，等它们稍微大了，就放飞它们吧。”
　　 她今天来就是要放飞这对喜鹊的，她说：“让这对喜鹊在山上陪伴我的母亲吧，这样我的母亲才不会寂寞！”
　　 和女孩下山的时候，天色已晚。喜鹊一路跟着似乎不舍离开女孩，女孩也不时回头冲它们喊道：“去山上吧，去陪我的母亲！”
　　 我也随着女孩的喊叫对它们说：“去吧！到山上去，去陪我们的母亲。”
　　 说完这话，心里有种说不清的难受，我和女孩相拥而哭！
　　 哭了好一阵，我擦干眼泪说：“哪个父母都不能陪伴自己一辈子。咱们一定要好好活着，活出样子。”
　　 女孩说：“对！谁都会死，我只希望我死了以后也来这座大山和母亲为伴，看喜鹊飞来飞去。”
　　 我和女孩说：“嗯，我也是同样心愿，以后咱们都来山上陪母亲。但现在咱们绝对不能死！咱们要好好生活好好工作，这也是咱们母亲所期待的。以前我很不理解母亲为什么非让我学医，现在我理解了，母亲让我学医其实就是让我更多的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我一定要像我母亲一样善良做人，尽我所能去救助那些需要救助的人！医生的职责就是救死扶伤。我一定不会辜负我的母亲的。”
　　 女孩也说：“嗯，我也要像我母亲一样心地善良，像救助小喜鹊那样善待所有人！”
　　 在朦朦暮色中，我们牵着手一起下山，相约了下次一起来的时间。走到山下时，再回头，两只喜鹊正在半山腰盘旋，它们欢快地叫着。我想：我们的母亲，在南山有喜鹊陪伴一定会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