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沈百万死了！沈百万死了！”人们奔走相告，这成了本地一个特大新闻。
　　 “噢？是怎么死的？”
　　 “听说是被鬼吓死的。”
　　 “不会吧？……”
　　 “是的，我听说，他们家还请了法师做法。让沈百万说出了当时的细节。”有乡民说。
　　 “不会吧？”
　　 “千真万确。”
　　 那天，沈百万在乱坟岗被一伙溃散的国民党士兵抬回了沈家，那伙人得了不少钱后扬长而去。
　　 沈家请来了法师为他做法。只见那位穿着道袍的大师，开了坛，点了香，口中念念有词：“太上老君下凡间，驱魔降鬼……”
　　 他口齿不清，好像是故弄玄虚，反正许多乡民张着大嘴傻傻地望着，像看耍猴一样。沈家被围得水泄不通，乡民指指点点，心里都巴不得这老家伙一病不起，死掉干净，少一个祸害。
　　 法师大约闹腾了一个时辰方肯进入正题。用长剑挑着一张灵符烧着以后放在昏迷不醒的沈百万脸上抖动两下，然后口中又念着人们根本听不懂的咒语。至于灵符上面用朱笔写的红字更没有人看得懂了。
　　 你还别说，经他这么一吓，沈财主有了反应。
　　 “别，别……别杀我……”只见沈老爷紧闭眼睛，说着胡话。
　　 法师连忙上前翻译，众人连连点头：“哦，原来是这样啊！”
　　 至于到底说了什么，鬼才知道呢。法师留下了驱魔镜放在沈财主的房间里，叮嘱几句，拿着重重的酬谢便西游去了，不知道又上哪儿去“救世”了？
　　 第二天，沈百万胸口突然猛地涌动了几下，像拉动的风箱，接着便吐血不止，一命呜呼。从出事到死，眼睛都没有睁开过。有人说，他这是做多了亏心事，不敢面对现实；有人说，他死后要进十八层地狱。
　　 到底会不会，鬼才知道呢。那他到底是怎么被吓到的呢？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二
　　 这天，沈百万优哉游哉地来到一家小客栈，放下行李，小酌一壶，仍意犹未尽。
　　 “小二，再来一壶酒！”沈百万看看夜幕下的窗外，一片漆黑，客栈里昏黄的油灯像孤魂野鬼一样，一晃一晃的，摄人心魄，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酒——”小二耷拉着脑袋，懒洋洋地将酒壶往桌子上一戳，打着哈欠，径直走向里屋。
　　 沈百万疑惑地看着他，头脑里涌出了许多问号：想我沈百万家财万贯，走南闯北，经常贩卖珠宝，得祖宗荫庇，如今人财两旺，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何曾见过如此诡异的客栈？没有老板，只有一个小二，只有一个客人，只有一盏油灯。夜幕刚刚降临，小二竟然如此疲惫不堪。莫不是……
　　 他越想越害怕，举着一盏奄奄一息的油灯，想看清外面的牌子。豆大的灯光一闪闪的，一阵风猛地吹来，他连忙用手一捂，差点灭了。在灯光闪烁的须臾之间，“天间客栈”几个大字赫然在目，如同四把利剑，直刺得他后背发凉，冷汗直冒，体内的酒精瞬间从毛孔里迸发出来。
　　 他跌跌撞撞，逃进了屋内，不小心撞到了一个空酒壶，“噗通”一声，从桌子上掉到了地上，摔碎了。
　　 “小二，快来啊！有鬼！有鬼！”一向胆大自信的沈百万竟然变成了“胆小先生”。这种凄厉的喊声像一个无助的“冤魂”痛彻心扉的呼唤，穿透寂寥的天际洒落到村庄的每一个角落，静寂的孤村被恐惧挤压成了一个小小的“天间客栈”——一厅，一室，一厨。要不是走在这荒芜人烟的鬼地方，他才不会选择这个袖珍客栈呢。
　　 沈百万喊破了喉咙也没有回应，怀疑出事了。小心翼翼地举着黯淡的油灯，哆哆嗦嗦地搜索着每一个房间，来到卧室，看到墙上贴着一个告示：
　　 尊敬的广大顾客！此店夜间经常闹鬼，已经出过几条人命，请过往的客商看到此告示以后速速离开，否则后果自负！
　　 人间市巡捕房
　　 民国三十六年七月十五日
　　 沈百万不相信这是真的。也许是店小二用来吓唬人的，这么芝麻大的小事儿，难道都能让我沈百万知难而退吗？如果真是这样，这么多年闯荡江湖的一世英名岂不毁于一旦，让人笑掉大牙？我每年少说也要出十来趟远门，何曾遇到过这样的怪事？小二没有出去，肯定睡着了，一定要找到他。
　　 他继续在卧室里寻找，奇怪了，厨房里没有，只有巴掌大的卧室里，除了一张床，再也没有别的家具了，难不成小二遁天入地了？ 他围着木床找了一圈又一圈，突然右脚被什么东西给拉住了，用灯一照，是一只血手，店小二的血手，身子卡在床底下，只露出了脸上涂满鲜血的脑袋，一对无助的大眼睛闪着犀利的寒光。
　　 “救救我！……”小二的气息非常微弱，几乎是用鼻子哼出来的。
　　 沈百万也来不及听清楚，吓得拔腿就跑，如同遭到鞭抽的马儿，一去不复返。一盏油灯还没出门就被流动的风给吹灭了，所有的行李都没有带，就这样“净身出户”了。
　　 身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沿着山路一直往前跑，也不知道跑了多少路，气喘如牛，实在跑不动了，停下来，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累死也是死，吓死也是死，与其累死还不如坐下来喘口气再死。他这样想着，心里舒坦多了。鬼怪也好，是人也好，应该不会追来了吧？
　　 四周一片漆黑，天上一颗孤星朝着他眨着狡黠的眼睛，一丝月牙被薄云遮住，若隐若现。他从怀里掏出一支烟来，这盒烟只剩下了几根，是一个日本朋友送的。日本投降以后，这个日本商人并没有离开中国。他一摸洋火，还好带在身上，掏出来在黑皮上一划，“哧”，冒出火焰来，点上，“吧唧”一口，紧张的神经一下子舒缓多了。 盈盈火光似乎要点亮整个夜空。哪有什么鬼啊？就是自己吓自己！小二肯定是遇到什么野兽了。可那野兽为什么不吃我呢？……管它的，要死要活随它去吧。他又开始胡思乱想。
　　 小憩一会儿，借着烟火壮胆，继续往前走，一条山路直通外面的集市，没有马，今晚可能要走半夜。他不相信这个世上真的有鬼，天下这么大，走夜路也不是头一遭，野兽倒是遇到过。
　　 “啊——啊——”，老鸹惊悚的叫声令他不寒而栗。一只黑不溜秋的酷似獾的小动物，“唧”的一声从他眼前穿过，吓得他连忙收住了脚。 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似乎想要冲破胸腔的束缚。
　　 这是一个晴朗的夏夜，一丝风也没有，夜静得像一潭死水，似乎所有的生灵都已经灰飞湮灭。他不想回头，只想尽早离开这个鬼地方，这个地方离他的老家也不过百里之遥，来过一次，以前不是这个样子。自从民国三十年，日本鬼子屠村以后，这里就变成了鬼村，全村没有一个幸存者，道路两边的山上全是坟墓，大多没有石碑，还有一些尸体弃之荒野，被野狗吞吃，骨头东一根，西一根，后来由当地八路军拾掇起来，埋葬了。这里便成了有名的“乱坟岗”，晚上极少有人经过这里。沈百万十分后悔，悔不该夜晚经过这里，悔不该住这家客栈。本来有一个随从和一匹马，被他派回去送信了。唉，现在后悔有什么用呢？
　　 他加快了脚步，耳边生起了风，“砰”，“咕噜、咕噜”，踢到了一个貌似球的东西，反射着白光，还很硬。弯下腰，用手一摸，两根手指深深地抠进去了，是死人的骷颅！
　　 “唉呀！”他吓得惊叫起来，连滚带爬，好不狼狈。
　　 起身跑着，身后似乎有一个人影跟着他，回头一看，又不见了。再回头，一缕蓝光飘飘悠悠地跟着他，像来索命的幽灵。他猛地蹲下捡起一块石头转身砸过去，空空如也，如同丢进了空旷的山谷里，一点回音都没有。起身再走，那蓝光又出现在他的身后。
　　 “嘿嘿……拿——命——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那么低沉，那么阴森，那么缓慢。似乎每一个字都在颤抖，都充满了仇恨。
　　 他转身一看，一个披着白色长发的女鬼，眼睛里流着血，透着红光，舌头有一尺长，脸在蓝光的映照下白得如纸，双手十根指甲有一尺来长，仿佛一旦抓下去，就能把人捅十个大窟窿。
　　 沈百万这个不相信世上有鬼的大商人、大地主此时也不得不信了。他拼命地逃跑，可是腿脚瘫软，头皮发麻，心快要迸裂。
　　 “哪里逃？……拿——命——来！”一个男人苍老的声音，这个声音似曾相识。
　　 他也是一副狰狞的面孔。一对长獠牙有一双筷子长。前有男鬼，后有女鬼，腹背受敌，沈百万跪下磕头求饶。
　　 “求求你们不要杀了我。要多少钱都可以。”
　　 “晚啦！我们已经被你害死了，赔再多的钱也没用了！拿命来！”那女鬼说完就扑上去。沈百万顿时吓破了胆，晕厥过去。
　　 “走！”两个鬼对了一下眼神，朝山上遁去。沈百万死一般地躺在路中间，也好，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三
　　 上次法师临走时留下了几句嘱咐的话。那他到底说了什么呢？这个只有沈百万的儿子沈有财知道。
　　 法师是让他“十月朝”鬼节这天，去乱坟岗给父亲招魂，顺便带上一名胆大之人和一道灵符去捉鬼。招回了父亲的魂魄，父亲便能活，现在父亲已经死了，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仇恨，要报仇雪恨！
　　 农历十月初一这天终于来了。沈有财高薪聘请了本地最大胆的道士晚上带着灵符随行，这道士人送绰号“张大胆”。人们都说同行是冤家，这话也不一定对，这个张大胆，虽说是个道士，可是除了胆大，没有什么真正的法术，所以也就不必计较带着别的道士的灵符捉鬼了，其实这样反倒让他心安一些。
　　 又是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俩人一前一后，战战兢兢地走在乱坟岗的山路上，虽说准备充分，但是这里毕竟是死人的故乡，父亲被害的一幕仍历历在目。
　　 时令已经进入初冬，没有夏日的炎热，冷风呼呼地刮着，树叶发出鬼哭一般的啸叫，令人毛骨悚然。突然一阵大风袭来，地上掀起了一片灰尘，卷起大量枯叶，打翻了马灯，吹走了灵符，吹得二人睁不开眼睛。
　　 树上猛然垂下两具吊死鬼的尸体，一男，一女，披头散发，面目狰狞。
　　 “还我命来！”男的说。
　　 “你们父子俩都得死！”女的说。
　　 张大胆一看，赶忙从口袋里掏灵符，可是怎么也没有找到，一下慌了神，心想：这肯定不是人，因为吊得直直的还能说话，除了鬼没得解释。
　　 “要灵符吧？在我们嘴上。”二人说完，嘴上一起喷火。从树下“飞”下来，用嘴上的火追着二人烧，俩人吓得跟当时的沈百万一样，连滚带爬，狼狈至极。
　　 张大胆人瘦，腿脚灵活，跑得快些，临走时丢下一句狠话：“你们等着！”
　　 可怜丢下了沈有财一个人，使得这位少爷更加害怕，慌乱中掉下山去，幸好挂在一棵松树上，比他爹好，没有吓破胆，这才捡回一条小命，但是腿骨断了，在松树上哀嚎了一个晚上。张大胆没敢回去报信，第二天才带着人去找的。从此，再也没有人叫他张大胆了。
　　 沈有财回家以后，寝食难安，虽然请大夫治好了腿，但是一块心病总是挥之不去——每天晚上都做着噩梦，梦中两个鬼总是来索命。真是“衣带渐宽，人憔悴”。
　　
　　 四
　　 两年之后，新中国成立，这里解放了，当地镇党委经研究后决定对以前乱坟岗的乱坟进行了重新有序地安葬。有人就提到那里闹鬼的事。镇长、书记高度重视这件事：一是为了破除封建迷信；二是稳定社会。
　　 镇党委决定派民兵队长张天成去完成他父亲张大胆“未竟”之事。
　　 这个张天成是真的胆大，功夫还了得。几年前空手跟两个鬼子干，杀死一个，跑掉一个，自己还一点儿没事。
　　 张天成就不信那个邪，人家都是晚上捉鬼，他带着百人的队伍进行地毯式的搜山，连只兔子都逃不去。
　　 可是一百人的队伍把山耙了好多遍，连一个人影都没有耙出来。队员开始议论纷纷：“可能真的是鬼！”
　　 “胡说！世上没有鬼！再找！”队长一声令下，所有的人又开始去找。
　　 “不好，有个人掉下山崖了！”一位队员高喊着。
　　 所有的人往崖下一看，没有看到任何尸体。众人一头雾水，莫不是真有鬼？大白天真的有鬼吗？张大成才不信这个邪，命令道：“拿绳子来，放我下去！”
　　 众人胆战心惊地将队长放下去，每下放一米就齐喊一声“小心”，放到一半时，张天成看到了半壁中间有一个偌大的山洞，他翻身进去。发现一个年轻的女子和一个年老的男人正在给他的队员治伤。
　　 “你们究竟是人，是鬼？”张天成大喝一声。
　　 “队长，他们是人，我认识，被沈家逼成这个样子的。要不是他们把我从崖壁上拉进来，我恐怕已经摔死了。”受伤的队员小李说。
　　 “二位英雄干得好，为民除害！敬礼！”
　　 在这里，父女俩泪如雨下，向张天成讲述了一段不幸的人生经历。
　　 父亲叫秦大海，女儿秦小燕，一家人从南方逃到这北方小镇。祖上会点功夫，老秦乃义和团之后，来到人间市以后，有一天，卖艺经过沈百万的家，妻子的美貌被老子看上，女儿的姿色被儿子看上了，于是父子俩一起使坏，勾结官府以捉汉奸为由，将秦大海关起来了，为了救出丈夫，妻子王玉兰只好答应了沈百万邪恶的要求，父亲秦大海被放出来以后，母亲自知对不起女儿，对不起丈夫，无脸活在这个世上，便上吊死了。
　　 秦大海父女一心想报仇，无奈沈家势力太大。白天只得蜷缩于百里之外的乱坟岗崖壁的山洞之中，晚上与“天间客栈”的，同样是受害者的小二王小松密切配合，找准机会专门惩治那些坏人。一天，听说沈百万要经过那里，于是便设计把沈百万逼进乱坟岗。那些高难度的动作对于一个长期练武的人来说都不是个事儿。
　　 “那位法师是什么来头？”张天成问。
　　 “他是一个有良心的道士，一次偶然的机会知道我们的遭遇后非常同情我们，故意配合我们惩治坏人。”
　　 “哦，原来如此啊！”张天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可是，我们从来没有杀过人，那些坏人都是被吓死的。”
　　 “他们不死，新中国的人民也不会放过他们的。你们没有错。”
　　 “走，出去！中国解放了，穷人站起来了！咱们再也不用怕那些恶霸了！”
　　 张天成高喊一声，上面的人把受伤的队员先拉上去。两位侠士一人夹着张天成的一只胳膊，“噌”的一下就飞上去了，真是好功夫。所有的人都看傻了眼。
　　
　　 五
　　 不久，土改之风吹绿了大江南北，也吹到了这里。沈有财被斗垮了，最后受到人民的审判，关进了监狱，不久被枪决了。沈家的财产上交充公，土地分给了农民，秦大海在本地落户，也分得一份土地，过起了农耕生活，他的女儿秦小燕与张天成结成了秦晋之好。
　　 张大胆看到自己的儿媳，想起那天被追得落荒而逃的事，总有点儿难为情。
　　 “爹，那事都过去了。人都有犯糊涂的时候，我们现在不是过上了幸福的新生活吗？一切向前看吧。”秦小燕安慰道。
　　 “对，一切向前看。”张大胆郑重地点点头。
　　 如今，鬼村不再有鬼，人丁兴旺，到处充满了欢声笑语，一片繁荣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