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远山(小说)
何小光从梦中惊醒,爬起来坐在床沿上,昏昏沉沉未睡醒,他强睁着眼看外面,黑沉沉的一片,远处传来几声狗叫,三四声之后,转为低声咆哮。清醒之后,他摸到了手机,一看,才凌晨三点。刚才他做了个梦,梦到天已大亮,上学迟到了,就把他给惊醒了。
小光今年11岁,在瑶山小学上四年级,父母在广东打工,与他相依为命的爷爷去世后,他一个人生活,像个小大人,撑着这个家。
他躺下来继续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他默默地想着心事。父母一年才回来一两次,每次都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以前他不知道是为什么,现在他懂了,为了生活。瑶山高1000多米,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到父亲这一代,穷怕了,就去广东打工,居然找了个媳妇回来,就是他妈妈。妈妈生了他之后,并不愿意呆在这里,又去广东打工了,再也不愿回来,父亲怕妈妈跑了,也尾随而去。
广东在哪,他不知道,11岁的他,还从来没有走出过这座大山,父亲和母亲,面目模糊,他和他们之间关联,就是一串阿拉伯数字。
“妈妈。”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倒头睡着了。
当他再次醒来时,已是凌晨五点,他慌里慌张爬起来,跑到厨房,舀了一勺米,放在锅里,加上水,盖上锅盖,他用打火机点燃了几根柴,跳动的火苗映红了他稚嫩的脸庞。
瑶山小学建在瑶山之巅,那里与蓝天接轨,伸手似乎就能触碰到白云。何小光每天去上学,都要走上两个多小时的山道。这里的山道原本不是路,来来往往的学生抄近道,日深年久,就走出了一条去学校的路。
第二节间,有15分钟的休息时间。小胖子和刘敏在教室里打打闹闹,两个人用扫把一会追到这里,一会追到那头。小胖子跑过何小光的桌椅前时,衣服挂住了小光手腕上系着的一条用珠子穿成的链子,他用力一扯,“啪”地一声,链子断裂开来,珠子“啪啪啪”掉了一地。
正在做作业的何小光脸色大变,弯腰就去捡那些珠子,可那细小的珠子已经散落一地,哪里还能捡回来。
突然,他像一头熊一般,气势汹汹站起来,揪住小胖子的衣领,挥拳砸在小胖子身上。
小胖子自知理亏,抱着头,任凭小光拳打脚踢,不敢还手。
闻讯赶来的小陈老师拉开了两人,可何小光犹不甘心,他像一头被拴住的猛兽,不停地往前冲,手指着小胖子破口大骂,脸涨得通红,青筋暴起,眼眶都是血红血红的。
小胖子显然被何小光的气势吓坏了,他躲在老师身后,探出一个头来:“小光,我赔你一个吧?”
何小光咆哮着:“那是我妈送的,你赔得起吗?”
那是妈妈送给小光的唯一礼物,是他十岁生日时,妈妈特意从广东赶回来,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怕磨坏了,从来都是带在左手,因为左手做事少。哪知一瞬间,就被小胖子毁了,他怎么能不着急上火呢?
小胖子皱缩着脸,可怜巴巴地说:“阿光,对不起,你饶了我吧,我错了。”
何小光指着小胖子,双手微微颤抖着,只觉得喉头哽咽,说不出半句话来。
傍晚,当小陈老师走出办公室时,天边的云霞已经收敛了光芒,大地拉起了一层淡淡的薄暮。白日里喧闹的校园变得非常安静。她路过本班教室时,不由自主朝里面瞧了一瞧,在板凳腿林立的缝隙,她发现何小光还坐在座位上,正背对着教室门。
她走过去,轻轻叫了一声:“何小光,怎么还不回家?”
何小光没有回头,肩膀一耸一耸的,压抑的哭声从他喉咙里传出来。
“怎么了,小光?”小陈老师放低音量问。
何小光不答,只是哭,哭得眼泪“哗哗哗”地流,哭得后脑勺的汗把头发都打湿了。
小陈老师没有办法,只得弯腰打开皮包,找出一张卫生纸递给他。
待何小光不哭了,小陈老师温言劝慰,又邀请他去老师的单身宿舍吃晚饭。
小陈老师今年26岁,是城里来瑶山小学支边的老师,平时就住在学校里,除了吃食堂,偶尔也自己开伙。今晚,她使出浑身解数,也只做出了三样菜。一个西红杮炒鸡蛋,一个笋子炒肉和紫菜汤。菜色虽然简陋,何小光吃得津津有味,老师做的菜,让他想起了在远方的妈妈,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吃妈妈做的饭,是什么时候了。
晚上,小陈老师留他住在宿舍,自己去和旁边屋里女老师借宿。她实在不放心,一个孩子在黑夜中走山路,尽管何小光一直强调“他行”。
等老师出去,何小光闩好门后,他一下子活络起来。尽管小陈老师一再强调他“早睡”,他却头脑清晰,怎么也睡不着,他拿出老师书柜里一本高尔基的小说《母亲》看了起来,直看到两眼发黑,再也撑不住才罢休。
睡梦中,他无意识地用右手抚摸左手腕,那里空空荡荡,把他惊醒了几回,黑暗中,他从左边翻到右边,又从右边翻回去,不停呢喃着:“妈妈,妈妈。”
二
傍晚,夕阳已经落下山头,鸟雀纷纷归巢。家家户户的烟囱冒出淡淡的炊烟,和暮色溶成一片,似有一层薄雾淡淡笼罩着这个小山村。
何小光光着膀子,只穿一条小裤衩,站在一条小板凳上,吃力地拌着锅里的小白菜,那菜已经过火了,呈现出淡黄色,他犹不放心,还在拼命搅拌。
厨房的门帘被人拉开一角,一张脸探进来,低低地叫了一声:“小光!”
何小光抬头一看,居然是妈妈站在厨房门口。他呆了一下,顺手将锅铲一扔,一把冲过来,抱住妈妈,不停地问:“妈妈,你怎么回来了?”
他把脸埋在妈妈的肚子上:“妈妈,妈妈。”
妈妈回家了,这对何小光来说,比过节还让人高兴。但敏感的他,却有丝丝不安,现在不年不节的,妈妈和爸爸为什么一起回来呢。
妈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摸着他剃成平头的脑袋,眼泪纷纷而下,全滴在他脸上,他抬起头,目光中满是迷惑:“妈妈,你没事吧?”
妈妈摇摇头,说:“没事。小光,以后妈妈不在你身边,你要照顾好自己。”
“妈妈,你是又要去广东了吗?”
妈妈摇摇头,摸着他圆圆的脑袋,叹了口气。
三
这天,下午的第一节数学课才开始,邻居刘大娘突然闯进教室,对老师讲了句什么,拉着何小光就往外跑。
“小光,快走!你爸和你妈在乡政府里办离婚呢。”
何小光“啊”了一声,拔腿就往乡上跑。乡政府离瑶山小学直线距离并不远,从山路插过去,只要十多分钟,走大路就得花上半天。何小光二话不说,直接冲进山里。
山里羊肠小道曲曲弯弯,都是放羊的老头用脚板踩出来的,何小光一路小跑,树枝划烂了他的外衣,扯出一个半尺长的口子。这件衣服是妈妈刚给他带回来的,要是平时,他会哭得死去活来,现在,他什么也顾不上,只是一路狂奔,小路上的石头时不时磕到他的脚,他已经无暇他顾了。
他跑到乡政府门口,只见父亲半蹲着在墙根抽烟,面前堆了五六个烟头。
“妈妈呢?”
父亲抬起头,他满脸胡碴,嘴巴哆嗦着,指着乡政府前面的一条大路说:“走了。”
何小光转头就跑,他跑到那条大马路上,手搭凉篷四处张望,路上空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没有。
他用手作喇叭状,不停地喊:“妈妈,妈妈。”
他向前跑着,跑出四五里路来,跑得手脚发软,一不小心,摔在土路上,脸上摔出一道血痕,沾着些泥土,血慢慢渗出来,打湿了那些细小的泥迹。
马路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只有太阳热辣辣地照着。
他张皇四顾,突然看见前面山上的威化寺,威化寺里有座威化塔,那塔在群山最高处,那里一定能看见妈妈。
他慌慌张张朝那山上跑,山道上一个人都没有,偏午的太阳照着他,留下一个短短的影子。他喘着气爬上那座寺庙。朱漆的大门半掩着,他探进一个头去。阳光照在庙的前坪上,一个松柏被修剪成迎客模样,正对着他。他无心观赏,径直爬上塔顶,向下四望,远处的河流像玉带一样环绕着群山,公路上一辆车蚂蚁一般向前移,可哪里有妈妈啊?
他用尽全部的力气对着群山喊:“妈妈,妈妈,妈妈!”
群山回应着他:“妈妈,妈妈,妈妈。”
他喊得累了,一屁股坐在塔顶的地面上,眯着眼望着外面耀眼的阳光。阳光那么烈,刺痛着他的双眼,他流下泪来。
妈妈到底是走了。他想。
可是,家里还有爸爸啊,他还在乡政府的门口呢,他该多凄惶啊。
他想着这些,突然一跃而起,他“噔噔噔”地跑,跑得和来时一样快。
“我要牵着爸爸的手,带他回家。”他想,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很快,就变成了阳光下的一个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