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98年的夏天，正是农忙季节。小麦刚刚收割完，麦垛子还整齐地码在屋檐下面。
　　 山上的金银花开得正艳，青核桃像玛瑙一样簇拥在绿叶之间，天边的云朵像棉花一样翻滚，知了在门口的椿树上不停地鸣叫。我和小伙伴围坐在树荫下抓阄玩，竹竿上晾着姐姐刚洗好的衣服。
　　 太阳炭火一样炙烤着黄土地。正午过了，父亲才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他径直走到水龙头前猛灌了一阵凉水，然后喘着气把锄头扔到一边，坐在门前的大石头上开始卷旱烟。
　　 父亲脸上风尘仆仆，手上还粘着地里的泥土，随手从我用废了的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裁成两半，捏一撮自己栽的烟叶碎放到半张纸上，熟练地卷成纸烟，最后用嘴角的唾液黏合。擦亮一根火柴，就开始抽起来。
　　 每年农忙季节，庄稼人都是跟老天赛跑，艳阳下免不了肩扛背驮，父亲的肩膀都是要脱层皮的。只见父亲黝黑的面庞，汗水从额头一直流到脖颈。
　　 父亲吸完最后一口，把烟头按灭后，顺手取下头上的草帽扇凉。
　　 父亲首先问大姐，“上午牛放得咋样？”
　　 大姐说：“上午和赵叔家的淑玲姐一起赶到后山去放的，那里青草很肥，看到三头牛肚子都吃得鼓鼓的才赶回来。”
　　 父亲微笑着点点头说：“这几天要把牛喂好。过几天就要秋耕了，牲口可是要出大力气的。”父亲说完还走到圈门口，瞅了几眼，看到牛肚子确实圆鼓鼓的，这才回来坐下。父亲对圈里的三头牛永远都是那么上心。有时候感觉人吃没吃都无所谓，但牛要是没有喂好，准会训斥我们。下雨天的时候，放不了牛，父亲就披着雨衣去山上给牛割草。有一次老黄牛生病了，父亲在牛圈里呆了整整一个晚上。
　　 接着父亲问二姐：“猪喂了没有？”
　　 二姐说：“上午和妈一起在自留地里打猪草喂的，猪可爱吃了，吃饱了就躺回圈里了。”
　　 父亲满意地点点头，嘱咐说：“母猪快下猪仔了，得勤点喂，等猪仔背到集上卖了，过年你们就有新衣服穿了。”
　　 我们听到有新衣服穿，都拍手叫好。
　　 父亲又问我上午都干了什么活儿，我连忙说：“我洗了碗，扫了地。”我大姐和二姐都在一旁偷笑，因为早饭的碗筷是大姐洗的，地是二姐扫的。我是偷懒惯犯了，父亲自然是知道怎么回事的，也没在意。
　　 此时，母亲正在灶房里拾掇午饭，屋顶的炊烟夹杂着油泼辣子的味道被风吹过来，有些呛鼻。
　　 父亲安排两个姐姐去灶房给母亲帮忙搭把手。又喊我一起把麦垛子摊开晾晒。
　　 父亲小心翼翼地抱起麦垛子，又轻轻地在太阳地放下。还自言自语地说：“再晒两个日头就可以铺在场上打了，这可是一家人的口粮，马虎不得呢。”见我大手大脚的，总要嘱咐我轻拿轻放，生怕糟蹋了一颗麦粒儿。
　　 夏天本就穿得薄，很快就被麦芒扎得满身通红。汗水淌下来时，又痒又疼，那种滋味至今想起仍有些后怕。父亲见我晒得满脸通红，把自己头上的草帽扣在我头上，并鼓励我说：“真正的男子汉要能吃得下苦，流得了汗！”这句话虽然不是什么至理名言，但一直鼓励着我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我和父亲刚所有把麦垛子摊开，二姐就喊：“饭好了，吃饭了。”
　　 午饭是母亲做的手擀面，特别筋道。就着刚泼的油辣子和年前做的豆腐乳，别提多香了。特别是干完活儿肚子咕噜乱叫的时候。一家人围坐在门前的大石头上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饭间，父亲说：“队上开会了，村干部读了催收今年农林税的通知，我们家得交五百块左右。娃他娘啊，我看下半年三个娃的学费，也得想办法啦。”
　　 妈一直低着头吃饭，没有作声。我们三姐弟也都默默地咀嚼着面条，空气一度凝结，只听见知了聒噪的叫声。
　　 大姐突然打破了这种沉默的气氛，她说：“爸妈，我下半年决定不上学了。我脑子笨，学习不好，一直上也没啥用，我回来帮家里务农吧。”
　　 父亲没有作声，妈喝完碗里的最后一口面汤，用轻得只有苍蝇飞过的声音说:“你一个十来岁的女娃子，回来能干啥，地也下不了。”
　　 大姐说:“我可以放牛，打猪草啊。”
　　 那一年大姐刚12岁，小学五年级没读完就辍学了。辍学后，大姐就在家里帮忙放牛，打猪草，下地干活儿。看到大姐不用每天起早上学，当时让我好一阵羡慕。我甚至也有了辍学的念头。
　　 第二年，父亲积劳成疾病倒了。
　　 二姐也主动退学了。大姐跟着二舅家的大表姐去南方打工了。二姐接替了大姐放牛，打猪草的活儿。直到家里的牛全卖掉后，二姐也跟着大姐打工去了。
　　 那几年，为了给父亲治病，债台高筑。家里的光景每况愈下。幸好有两个姐姐在外面打工补贴家用，总算度过了难关。
　　 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读书了，父母倒是下定了砸锅卖铁都要把我供出来的决心。
　　 那时候，农村一些胆大敢闯的愣头青，摇身一变成为财大气粗包工头的事情，被村头巷尾津津乐道。好多人都说读书没多大用，还不如出去混社会。
　　 到初中毕业的时候，看到外出打工的小伙伴回村后那个洋气劲儿，我便不想再继续读书了。作为家里的老小，被娇生惯了。父亲、母亲本来就没文化，也讲不出什么大道理。费尽了口舌，但我还是油盐不进，铁了心要出去打工。
　　 就在这个时候，大姐闻讯从外地回来了。大姐对我想辍学这件事非常生气。她从小到大都是护着我的，但那次她狠狠地甩了我一巴掌。那时正是青春叛逆期，我简直要恨死大姐了。
　　 大姐大概见我无可救药了，在家呆了一周后就走了。临走时塞给我了一个信封，并嘱咐我好好想想。我本来记恨着她，不想看的，但又按捺不住好奇心，还是拆开了。
　　 打开后，里面是一千元皱褶不堪的现金和两张有些发黄的成绩单。现金有十元的，有五十元的，也有一百元的，有的好像还被水洗过，很旧。发黄的两张成绩单，一张是大姐的，一张是二姐的。大姐的成绩单上显示她辍学那年期中考试全班第一名，二姐的成绩单里语文数学两门成绩都是一百分。
　　 信封里还有一张大姐写的留言条：
　　 “亲爱的弟弟，这一千元现金是大姐和二姐给你省下来的零花钱。如今都给你，无论你做怎样的决定我跟你二姐都支持你。你要是决定出来打工就拿它做路费；你要是决定继续读书就拿它做生活费。只是希望未来你不会为你今日的决定而后悔……”
　　 七年后，我作为优秀毕业生站在大学毕业典礼的主席台上发言。大姐和二姐作为家属在台下使劲儿为我鼓掌。好像是他们自己毕业一样兴奋。我在台上演讲，讲到我之所以能有今天的成绩，一度哽咽，我看到两个姐姐也是泪流满面。
　　 这期间，家里发生了很大的变故。支撑我前行的一直是父亲那句“真正的男子汉要能吃得下苦，流得了汗！”
　　 读大学的那几年，特别辛苦。周内上课，周末就在学校周边的小学辅导班勤工俭学。学费和生活费经常要靠两个姐姐接济，好在每年都能获得国家奖学金。
　　 如今，大姐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二姐前年远嫁到了南方。我一直保留着大姐和二姐的那两份成绩单。遇到人生的一些重大决定的时候，都会拿出来看看。
　　 大学毕业后，我被推荐到一所顶尖大学攻读硕士。研究生毕业那年高薪进入了一家外企，我们全家在大姐家聚餐庆祝。酒有些高的时候，我把珍藏的两份成绩单拿了出来，我要证明两个姐姐并不是学习不好才辍学的。
　　 母亲老泪纵横，用手帕不断擦拭着眼角的泪水。我醉眼朦胧地看着母亲头上白发和额头纵横交错的沟壑，又想起多年前那个夏天的中午，父亲肩膀上被晒伤而翻起的黑皮，心里五味杂陈。
　　 饭后，大姐和二姐拉住我狠狠地批评了我，怪我不懂事。
　　 晚上，母亲告诉我，这两张成绩单她和父亲以前就看过了。当时两个姐姐要辍学时，学校派老师到家里来做过思想工作，并给父母看了成绩单，说两个姐姐学习非常刻苦，是个好苗子。但是两个姐姐都太懂事了，为了家里的光景，都坚持退学。我和你爸都知道，她们是想把机会都留给你呀。
　　 你爸临走时，还拉着你两个姐姐的手，说自己无能，满心的亏欠。唉，都怪那时候家里太穷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说完，母亲又拿出手帕擦了擦眼角，说眼睛是越来越不中用了！
　　 大家都睡下后，我抱着父亲的遗像独自坐了好久，最后忍不住嚎啕大哭。我学着父亲当年卷烟的样子，也点了一支烟，但我感觉自己怎么都不像父亲。
　　 那一夜，我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宿没有睡着。直到黎明时分，听见大姐起来给大家收拾早餐，我才沉沉入睡。
　　 正睡得香甜，隐约听见二姐在喊：“饭熟了，吃饭了。”忽然又想起多年前那个中午，二姐扎着高高的马尾，扶着门框，喊我们吃饭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