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忐忑(小说)
一
越野车一路向北疾驰。
北方的春天来得总是慢一个节拍,暖春三月,杨树的枝条上依然没有一丝绿色,直挺挺地向天空穿刺而上。偶尔看得到的是,鸟巢里不知名的鸟儿成双成对地飞进飞出,从这棵树上跳到那棵树上,追逐着,嬉戏着。这倒让坐在后排位置陈忐的眼睛闪过些许亮光。这些飞翔在自己天空中叽叽喳喳的小精灵们,真的没有忧伤和悲痛吗?
有些事是很难在记忆中封存的,有的人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比如吴忑,又比如魏侃。唉……陈忐本来想对司机大头李说把车开慢一点,或者干脆停下来,甚至想打开车门走出去,站在路边听听风看看景,但只是嘴唇一张一合没有说出口,变成长长的一声叹息。之后紧紧闭上了眼晴,身子缓缓向后一抑,陷入了沉思。
陈忐有已经许多年没回那个生他养他的阁楼村了。阁楼村子很小,依山傍水,也就几十户人家,三四百口人。村子不大,却赵钱孙李有十几个姓氏。陈家和吴家算是大姓,但也走出不祖孙三代。陈忐只记得当年在山坡上摘野果赶兔子,在小河里捉鱼虾逮蛤蟆,看天天蓝,看地地绿,满头青丝茂发,一腔热血奔涌,留下过太多的青春记忆,也有过青涩的爱情回味。
“吴忑,你还好吗?”
陈忐的脑子里总是出现吴忑的影子。而今侧身在倒车镜里看看自己的容颜,白霜染鬓,皱纹像那座阁楼后面的老枣树皮一样,密密麻麻爬满整个额头。
“老了!魏侃,我老了,你也不年轻了。风雨几十年,不管经历过什么,你能兑现当年的承诺,和吴忑平平安安走过一生吗?”
二
大头李把车子停在了阁楼村的阁楼旁。
这个木建的小阁楼是陈忐家的祖业,阁楼是陈忐祖爷爷修建的。阁楼一共有两层,原来是有楼梯的,从一楼上到二楼。因为年久失修,楼梯早已断裂了。打陈忐记事起,阁楼就一直空着,里面堆着一些不用的杂物和柴禾。阁楼里住着许多麻雀,麻雀的粪便从房顶上拉下来,黑一半白一半,像一条一条的小虫子在地上蠕动。那时候,谁家的孩子身上长了痘痘,奶奶辈的人就会用一根细木棍挑着麻雀新拉出的粪便抹上去,几次下来,化脓的痘痘真的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陈家世代都是木匠,当年陈忐的祖爷爷陈铁石从外地逃荒到这个小山沟。陈铁石仗着年轻气盛,硬是从林子里扛来木头,披星戴月在小山坳里做成了这座木阁楼。木阁楼外圆内方,做工还算讲究,经风历雨近百年,变成了摇摇欲坠的模样。到了陈忐父亲陈金柱这一代,、木阁楼也算完成了历史重任,不能再为家人们遮风挡雨了。陈金柱年轻的时候,在村子东头靠土崖子的地方建起了一处石窑,敲锣打鼓娶回了远近出了名的美貌女子绣花。夫妻圆房后的第二年便生下了儿子陈忐,过上了老婆娃娃热炕头的居家小日子。
绣花人长得美,操持家务也是一把好手。可惜好人命不长,在陈忐三岁那一年,年纪轻轻的绣花重病了一场,留下了陈金柱和陈忐父子俩,一命呜呼,走了。
吴忑是阁楼村靠西坡底吴石头家的闺女。吴石头不知得了什么病,留下了二十几岁的妻子枣花和牙牙学语的吴忑,过早地离世了。说不来什么原因,留着一头披肩发,圆圆的脸蛋,肉乎乎的像极了山里的红果子的吴忑,从小就爱和陈忐一起玩。两个人河里玩石子,地里捉蚂蚱,一玩就是一整天。吴忑的母亲枣花长得慈眉善目,做的一手好针线活。看着没娘的陈忐扣子掉了,衣服破了,便会把陈忐拉进家里,给他缝缝补补。临了还从红漆躺柜里取出零食塞进陈忐和吴忑手里。看着两个孩子手牵手在一起玩耍,靠在门框上的枣花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三
陈忐是吴忑和魏侃成亲的那天一口气跑出阁楼村的。
“都怪我无能,拿不出彩礼让儿子把吴忑娶进家门。可是陈忐你跑了,跑得无影无踪,让我孤苦伶仃地怎么活下去?”陈金柱满世界的寻找,终究没有儿子陈忐的任何消息。没出三年,病病殃殃的陈金柱便死了。
说起来,吴忑的母亲枣花也看中了陈忐做自家女婿的。可是那一年,暑天的一场大雨,硬是把母女俩居住的三间草房子给冲塌了。房子塌了,母女俩真的好像天塌地陷一般。想把房子盖好,有一个安身之处,不仅需要一大笔钱,还要许多劳力。可对于孤女寡母的枣花和吴忑,一样都没有。
“妹子,瞧着你家吴忑和我家魏侃都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大姑娘了,咱两家做个儿女亲家,成吗?你若答应这件事,你家的房子嘛,我出钱,我出力,保证不出三个月便盖起来!”
说话的是本村的魏老大。
魏老大手里有钱,但是名声却不好。魏老大每年都要出几趟门,据说是到城里。出去的时间有长有短,每次回来后大包小包提着,带把儿的纸烟抽着,一副老板的派头。魏老大进城干什么,有人传言是去做“钳工”。所谓“钳工”,其实就是在汽车上火车上影剧院等人员密集的地方做扒手。都说艺高人胆大,但人在河边走,难有不湿脚的时候。魏老大也一样,几次被抓到了公安局,吃过牢狱之苦后,扬言改邪归正。可是过不了多长时间,手头的钱紧了,便又犯起了痒痒,再操旧业。如今看见陈家母女遭了天灾,恰逢魏老大的手里有一笔钱,便打起了和陈家结为儿女亲家的主意。
“忑儿,这……”临时住在阁楼里的枣花不知道该怎么向女儿开口。
“娘,真的要让我嫁给吊儿郎当的魏侃码?” 吴忑的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流下来。
“苦了你了,忑儿。可是,咱娘俩住在这风吹雨漏的破阁楼里,总也不是长久之计啊……”枣花低着头,双手来回搓着下摆的衣襟。
吴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三天后,吹吹打打,魏侃如愿以偿把哭天喊地的吴忑娶到了炕头。
魏老大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三间砖瓦房平地而起,盖在了吴家的院落里。
四
多行不义必自毙。几年后,魏老大因为参与一起大案被判了死刑。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吴忑本来是想着和魏侃好好过日子的,可怎么也想不到,这魏侃天生就是一个混球。吃喝嫖赌哪样都不落。等到儿子魏成明长到五六岁时,魏老大积攒下的那些钱物已经被他败的一无所有,钱花完了,祖屋也被卖掉了,吴忑带着婆婆只好再一次住到了破破烂烂的阁楼里。住在阁楼里的婆媳俩也不得安心,三天两头有债主堵在阁楼外催账。魏侃为了躲避债主,离家出走。据说也学着他父亲魏老大进城干上了“钳工”。或许是技术不过关,常常当街被抓,轻了当场被一顿毒打,重了便被扭送到公安局拘留或管制。几年下来,人不人鬼不鬼,没有了踪影。
那一年的夏天,连阴雨一下就是十天半月,年久失修的阁楼承受不住重压,屋顶塌陷下来。那时候,吴忑正好出外面找一些干柴准备做饭。婆婆的身体掩护着孙子魏成明,自己却被重重地压在了瓦砾里。吴忑回来后,连呼带喊叫来村里人,从土块木料中刨出婆婆的尸体和奄奄一息的儿子。
“魏家媳妇,魏侃如今是死是活谁也说不清楚,怎么说你也得寻条活路吧?婶儿给你指条明路,改嫁吧。”拉着手和吴忑说话的是本家的二婶。
窑子堡是离阁楼村不远的一个村子。本本分分种田的韩二娃,妻子前二年得了疾病去世,留下八九岁的一个小女儿韩小草。经二婶一撮合,吴忑和周二娃还算般配,一来二去,两人走到了一起。
五
听完吴忑和魏侃的过往,陈忐坐在阁楼的石头台阶上,半天没有站起来。
“听人说,如今你陈忐是大老板了。看看这车,少说也得几十万吧。这么多年没回阁楼村,有什么打算没有?”二婶的丈夫打破沉默,留着花白胡子的二叔,如今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
“我想把这阁楼重新盖起来。另外,想去见见吴忑,不知道她现在生活的好不好。” 陈忐说话的声音很低,像是对二叔说,又好像是自言自语。
“吴忑嫁到了窑子堡,跟着韩二娃过了几十年的安稳日子。如今儿子魏成明成家了,韩二娃的妮子韩小草上了学,有了文化,嫁进了城里。本来该安度晚年,享几天清闲日子了,却不料韩二娃和吴忑坐车去城里的路上出了车祸。韩二娃死了,吴忑断了一条腿,残了!唉……”赵家嫂子的娘家就在窑子堡,所以对吴忑的情况一清二楚。
“开车,现在就去窑子堡!” 陈忐对着司机大头李一声吆喝,“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六
陈忐在外面做多大的生意,阁楼村的人谁也说不明白。但返修后阁楼,那是一眼就能瞧得见的。原来的二层楼,如今改成了又宽又大的三层。一式的木质结构,雕龙画凤,十分的气派。
“忑儿,嫁给我,成吗?” 陈忐单膝跪地,一脸虔诚地向坐在轮椅上的吴忑求婚。
“我吴忑如今下不得地,行不得路,废人一个。你,不嫌弃吗?” 吴忑两眼直直地看着陈忐。
“几十年了,眼前走过的女人无数,我从来没有动过心。日思夜想都是你,你吴忑就是我至高无上的神!”
清风拂柳,春意盎然。有情人终成眷属,陈忐娶了吴忑后,把外面的生意托人打理,住在新建的阁楼里,开启了一段新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