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牛醒来时，只觉得喉咙堵着一口痰，他“吭吭哧哧”地清理了一阵，才觉得舒服一点，窗外的天已经放亮，一丝丝阳光透过窗棂照了进来，他便披衣下床。
　　 老婆在身后习惯性唠叼：“你少抽点烟，总有一天你会死在这烟上。”
　　 他也不答老婆的腔，径直去了院里。他有个习惯，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刷牙洗脸，而是走到院里，找条小板凳坐下，拿出荷包袋，里面装满了切细的烟丝，他把这些烟丝仔细地装好，美美地吸了起来。
　　 那烟是自家种的，就种在田塍边上，也不用管理，秋天的时候，地里的庄稼开始收获时，这烟叶也成熟了，割回来放在水泥坪里曝晒，当烟叶里最后一丝水份也被太阳带走时，便是最好的时候，趁着干燥，用塑料袋封好，烟瘾上来时，捏上两片叶子，紧紧压成一团，用菜刀切成细细的烟丝，用白纸卷成筒状，点上火，美美地吸起来，比烟厂的卷烟味道更烈，更适合他的口感。
　　 但这种烟，也就自己吸吸，在外面应酬时，是不好意思拿出手的，旁的人也受不住那燥烈的味道。
　　 他以前是用纸条包着吸，现在讲究了，几年之前，他淘到一个黄铜烟斗，现在他将烟丝塞在烟斗里，用根火柴点燃，吸上一口，将那青烟聚于肺部，再从鼻孔中喷出，烟气便消散在空气中。
　　 老牛的这个黄铜烟斗是有来历的。
　　 有一年，村里的张三黑叫他去易俗河打短工。一户农家准备将住了几十年的旧居拆掉，再建新居。张三黑是远近闻名的包工头，便揽下了这活。
　　 张三黑接这个工程的时候，带了老牛一起去见主家。只见那旧房子齐齐整整，屋顶上的硫璃瓦明晃晃地反光，这是个大户人家啊，房屋半新不旧，完全没有新建的必要。张三黑面黑心不黑，他犹豫了半晌问：“老板，这么好的房子，怎么要拆掉啊？”
　　 主家叹了一口气，说：“老张，你有所不知。这房子快五十年了，是我父亲和叔叔伯伯们一起建的。这房子建好不久，我伯伯突然死了。他五十岁生日那天，来了好多亲朋好友，他陪着大家一起喝酒，他酒量不好，喝了几杯，就不肯再喝。吃完饭，他照例抽起烟来，抽着抽着，一头栽倒在地，就再也没醒过来。当时家人也没有在意，想着就是酒精闹的。哪知几年之后，我的父亲也是50岁过生日那天去世的。到了我叔叔，也同样如此。家里人都怕了，找了风水先生看了，说是屋场不好，建议我们搬家。眼看我也没几年就快50了，没有办法，只得新建一套房子了。”
　　 听了这个离奇的故事，张三黑痛快地接下了这个工程，当然，这个大个工程，他一个人吃不下，他又在村里找到几个木匠，泥瓦匠，砌匠，一起干活。至于老牛，他啥也不会干，但有的是力气，平日里对张三黑忠心耿耿，一直在张三黑的工程队做零工，这次也不例外，依然是做零工，担砖，担沙，背水泥，每天赚个二十块。
　　 那天，东家拆房子，将一些老旧的东西集成一团，等着收货品的老头上门。老牛一眼就扫中了那个黄铜烟斗，便壮着胆子向东家讨要，东家说是父辈们用过的，挥着手让他拿走。
　　 他如获至宝，一下午都觉得浑身充满了干劲，扁担深深地压进他的肩膀里，他也不觉得痛。
　　 好不容易太阳西下，他收工回家，来不及洗澡，就将那烟锅按在水里，拼命清扫，可惜烟垢年深日久，无法洗干净，他便向卫生室的小黄护士讨了点84，倒在水里，又将烟斗浸泡了一夜，那黄黑色的污垢，便随水而去，烟斗露出黄澄澄的颜色，新的一般。
　　 老牛对这烟斗爱若珍宝，日日不离身，每每用上这烟斗，他就觉得飘飘欲仙，给个状元也不换。
　　 为了抽烟这事，老婆不知和他吵过多少回，但他依然我行我素。
　　 这天，他正坐在院子里享受时，瞧见邻居老李朝着家门而来，心便跳得一阵紧似一阵。老牛欠了老李200块钱，已经三年多了，老李来催讨过多次，他总是赖着不还。
　　 “老李，坐坐坐。”他做出热情的样子，招呼着，去厨房倒水，水却是昨日的，已泡不开茶叶。
　　 “老李，抽烟。”他拿出专给客人准备的白沙烟。
　　 老李摆摆手，他和老牛一样，不爱抽卷烟厂的成品，都是自己卷旱烟。
　　 “老牛，你知道的，我明日家里要办酒席，我那钱……”
　　 “我晓得，我晓得，明日是你五十大寿嘛。”他给自己装满了一个烟斗，深吸了几口，“你知道的，我家里这几年不太平，我还没凑足数。”
　　 老李盯着他，说：“都几年了，总得押个什么吧？”
　　 老李说完，自己抽烟，不再看他。
　　 “你看我这穷家破业的，哪有……”
　　 不待他讲完，老李“腾”地起身，伸手抓了他手上的烟斗，头也不回就走。
　　 “押我这了，你一天到黑宝贝似的守着，拿钱来赎。”
　　 老牛目瞪口呆，绝计想不到老李来这一手，宝贝已被夺走，他肉痛得紧。
　　 赶紧找老婆要点钱，又找张三黑支点工资，七拼八凑，倒也凑上了，正准备给老李送去，却听到老李家传出哀乐声。原来，老李做寿这日，兄弟姊妹，表兄表弟们欢聚一堂，大家轮着敬酒，饶是他酒量大，也有些醉意，他睡一觉起来时，正值住在山里的表姐夫一家来辞行。他想着山路难行，就用拖拉机送他们回去，哪知拖拉机滚到山下，老李当场殒命，表姐夫一家人命大，逃过一劫。
　　 喜事变丧事，老牛拿着这200块钱赶快送了过去，讲明缘由，把烟斗换了回来。
　　
　　 二
　　 一日，正是六月天，老牛在地里干了半天活，回家刚吃完午饭，拿出烟斗坐在堂屋里抽烟。老婆见他死性不改，已经懒得说他，他抽得更开心了。
　　 一个老乞丐进得门来，说是天太热了，想讨口水喝。
　　 老乞丐戴顶破草帽，面皮黝黑，手上拄的那根打狗棒也有些年头了，下端都开叉了。
　　 老牛见他又饥又渴，让他喝了几碗水，又给了点米，见他眼睛盯着桌上吃剩的半碗丝瓜，干脆把锅里剩下的半碗饭倒在丝瓜里，让他吃了。
　　 老乞丐不肯上桌，只肯蹲在地上吃。老牛一把拉住他，说：“我家没这些臭规矩……”
　　 老乞丐吃着饭，老牛抽着烟，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等他吃完，老牛照例给了他一支烟。
　　 “东家，吃了你家的饭，有个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呗，乡里人有啥顾忌的。”
　　 “我观察了半天，感觉你这烟斗有古怪。”
　　 “啥？不会吧，我用了好多年了。”
　　 老乞丐讨得来看，老牛见他不时敲上一敲，又吹吹气，侧耳凝神，看得头发都竖了起来。
　　 “这烟斗，至少有四条人命在手，今日留它不得。”老乞丐一下子严肃起来，自有一股威严之气。他吩咐老牛去准备三斤桐油加一口铁锅，摆在院里的太阳下。
　　 六月天的大太阳下，站上一阵，便是一身汗上来。铁锅里的桐油慢慢被煮沸，冒着泡泡，像一锅沸腾的稀粥。被惊动的乡人们都来老牛家看这“西洋景”，一下子，锅子周围就围个了里三层外三层，个个不由自主伸长脖子，像那菜场里待宰的鸭子。只见老乞丐将那烟斗往锅里一扔，那烟斗像被烧着一样，满锅子游动，发出老鼠般“吱吱吱”的叫声。
　　 “快，快放了我……我要杀了你们……”像两块铁相互摩擦发出来的难听的声音，从油锅里冒出来，吓得乡人齐齐后退，大声惊叫，等发现并无害怕之处，又都向前走了一步。
　　 烟斗满锅游走，不停地骂，极其怨毒，见骂不行，又来哀求，声泪俱下，老乞丐只是不允。
　　 烟斗边骂边说，人们也听出了个大概。
　　 她生前是大户人家之妾，家主是个嗜烟如命的大财东，那一日，家主过50岁生日，拼命咳嗽，她好心规劝他少抽些烟，却被家主用黄铜烟斗活活敲死，她死前的一口怨气，全聚在烟斗中。
　　 不知经过多少年岁，她突然醒过来，看见那些抽烟的男人，她就忍不住地仇恨，每于他们50岁生日那天，想尽办法弄死他们，如易俗河那家三兄弟，老李等，都死在它手上。
　　 它断断续续地讲，声音渐渐放低来，慢慢地，那油锅安静了，那怨魂已是耗尽了最后一口气。
　　 四周安静得连风都凝固了，树枝条一动不动，太阳只管放出最大的热量，烤着这块大地。六月天的大太阳下，老牛手脚冰凉，差点瘫在地上，左邻右舍扶住他，将他送回屋里，给他喝了一些水，顺了一会气，终于是缓过来了。他突然站起来，跑到院里的树下，扶着树开始吐，开始吐的还是饭菜，后面就吐胆汁，黄黄绿绿地吐了一地。
　　 从那天之后，他再也不抽烟了，烟味也不能闻，闻到就作呕，呕得胆汁都吐出来。他终于是遂了老婆的心愿，戒了烟。他老婆也坏，有时还逗逗他：“老头子，还抽烟吗？我给你买去。”
　　 老牛总要横上老婆一眼，转身默默地做事去，老婆子见了，总要开心得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