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凤凰】破圩那些事儿(散文)
一、三十二联圩的故事
西晋史学家陈寿在《三国志·吴书》中记载着这样一个故事:巢,作剿字音,亦谓“焦湖”。耆老相传曰:居巢县地,昔有一巫妪,预知未然,所说吉凶,咸有征验。居巢门有石龟。巫云:“若龟出血,此地当陷为湖。”未几之间,乡邑祭祀,有人以猪血置龟口中,巫妪见之,南走,回顾其地,已陷为湖。人多赖之,为巫立庙(居巢巫妪)。
陷巢州,长庐州,是我们这儿传说已久的一个神话故事,故事中的庐州是现在的合肥市,巢州陷落为湖,家乡原称之为焦湖,现在称为巢湖,为全国五大淡水湖之一。
巢湖岸边土地肥沃,雨水充沛,在落后的农耕时代,这样的自然环境种植粮食得天独厚,所以自古以来,官方多次向这里迁移人口围湖造田、种粮捕鱼。移民们为了防止雨季淹没家园,孜孜不倦地加固圩堤,形成了许多大小不同的圩区。这些圩区有的是孤立的,有的是成片连续、紧密相连的,有的是圩中有圩。在众多的圩里面,我的家乡三十二联圩是其中较大的一个圩,它是由三十二个圩通过多次水利建设,形成了今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局面。这个巢湖西岸的大联圩相比那些孤立的圩,历史更悠久一点,它至少在清代已经形成。而那些孤立的圩,如:幸福圩、五合圩、四合圩、伸头圩更靠近巢湖,地势也更为低洼。听我父亲说,民国时期那里许多地方都生长着芦苇,成了土匪的藏身之所,解放后为了打击匪患一把火烧了,据说大火烧了七天七夜。这些圩多是新中国成立后维修加固的,雨水多时,圩田被列为蓄洪区,村民们都住在圩埂上,他们多为居住在三十二联圩的附近居民,建国后在政府鼓励下移居上去的。
我年轻时特别喜欢西部民歌,西部悠久的历史文化令我如痴如醉,那恒古不变的腔调令我神魂颠倒。对坝坝的那个圪梁梁上那是一个谁/那就是我那有名的二妹妹/你在你的那个圪梁梁上哥哥我在那沟/看中了的那个哥哥妹子你就招一招哟手……。但是,信天游、兰花花、走西口、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圪梁梁、东山上点灯西山上明等我们这儿都没有,我们这儿只有许多顺口溜,家住伸头圩,三年破两年圩;跟人不跟四合圩,三年破二年圩……。在我稍稍懂事时,我很想在故乡找到些有文化的东西,比如一座寺庙,一所古色古香的大宅院,一个名人遗址,或是一座帝王陵园等等,但类似记载历史风云的遗址在我们这儿都没有。有一次,我从河道边挖出一个完整的陶罐,我满心欢喜地当宝贝一样抱回家,我觉得这个埋在地下的宝物,应该能否定父辈移民的传言,我希望我们的脚下也有秦皇汉武的迹象,但母亲却跟我说,这是过去用来装鬼的,唬得我又将它埋进了河中,从此,我再也不相信我们这儿有什么文化了。迄今为止,我所知道的圩区文化只有“陷巢州,长庐州”这个神话传说故事,踏在脚下的土地原为巢湖的水面,是一块原来属于鱼儿自由游弋的水面,不知哪年哪月起,一群不速之客来到这里,将一片湖水改造成了耕种粮食的热土,人类的文化在这里还没有生根发芽?或许它在陷落之前有人类文明的轨迹,但那属于史前文明,在巢州陷落时早已深深地埋在泥土下,是考古学家才能读懂的文化。移民的文化从他离开故土时就断裂了,我内心痴迷西部文化的根源,正是我们这些移民后代血脉中文化的缺位。
根据长辈们的传说,先人是明代江西瓦屑坝移民来到这里,也有说来自清代合肥北乡,还有人考证说,巢湖北岸江西瓦屑坝的移民,并非来自江西瓦屑坝,瓦屑坝只是明初大移民的一个渡口,真正的移民是从皖南、徽州、婺源、南昌、九江及江西其他地区,因那时人们
平文化水平低,祖辈们并不知道自己故乡在哪里,只记得经过一个叫瓦屑坝的地区。
无论来自哪里,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我们是移民!或许在历史潮流中,我们的先人因政客的驱赶已不止一次迁徙,最后来到这一片汪洋的湖岸边围湖造田、繁衍后代,当然,政客们从没停止对移民们物质的掠夺。
巢湖岸边的移民文化不仅是一个痛苦的社会记忆,千百年来,因官方为争夺粮食资源不断地在此处发动战争,抢夺粮食资源。早在三国时期就发生了著名的“张辽威镇逍遥津、孙曹大战濡须口”,濡须之战的濡须就是巢湖进入长江的河道,有人说就是现今的裕溪口,总之,与我们家乡三十二联圩一衣带水;清代太平天国名将英王陈玉成、忠王李秀成,为保卫天京的后勤补给,发动军民在三河镇大战湘军精锐部队李续宾部的著名战争“三河大捷”,就发生在我们三十二联圩附近的三河镇;清朝末年,淮军兴起,北洋大臣李鸿章家族曾在这里设置了许多粮仓,三十二联圩里至今保存着与仓有关的地名,如:仓拐(原字为九字右边加一田字,现代电脑字库已无此字);到了民国时期,巢湖岸边出了许多土匪,土匪白天藏进芦苇荡逃避国民政府的打击,晚上出来抢夺圩区农民少得可怜的财物。
圩区夏秋季节适宜种植水稻,冬季可以种植小麦或油菜等农作物,圩区的水产渔业资源极其丰富,是名副其实的鱼米之乡。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每一场战争都是圩区人民的血泪史,但比起人类的掠夺,自然灾害对圩区人民更是毁灭性的灾难。圩区人民赖以生存的是水,深受其害的也是水,每遇到雨水较多的夏季,巢湖水位上升,圩区就被洪水包围、处于四面楚歌之中。
小时候,父亲常和我们说起两次大的水荒,一次是1954年,一次是1969年,这两次水荒对于父亲可以算得上是刻骨铭心的记忆。
1954年我们圩区发生了特大洪灾,巢湖西岸的大小圩区全部淹没于洪水之中。据父亲回忆,那年大水淹都没了我家的屋顶,我父亲那时刚刚二十来岁,三叔十岁,六叔七叔蹒跚学步,奶奶是小脚,一家人中只有爷爷和我父亲是劳动力。水初进时,爷爷非常绝望,急得跺起脚骂起了老天爷说:老天爷啊老天爷,你这是将人逼上绝路啊!
骂着骂着,水又涨了,爷爷手足无措,急得哭了。还好,父亲年轻气盛,天不怕地不怕,带头领着一家人逃水荒。
逃到半路,面对四周一片白茫茫的大水,爷爷看到前无活路,后有追兵,仰天长叹一声:这老天爷让人没法活了,我们这一家老小逃不出圩区,将两个小的丢了吧!父亲听说要扔下两个弟弟,忙说:我来挑!说完慌忙从爷爷手中一把夺过扁担,挑起六叔和七叔,硬是将两个弟弟挑出了灾区。
说我爷爷哭我怎么也都不相信。爷爷在旧社会里当过兵,是一个从枪林弹雨中过来的人,奶奶经常跟我们说,爷爷从前线返乡是因为腿部中了一颗子弹,部队不给医治,他只得回乡自己用刀子将子弹挖了出来;后来家乡闹土匪,土匪带枪下乡抢劫,乡亲们避之不及,爷爷毫不畏惧,赤手空拳与带枪的土匪斗争。但据父亲回忆,爷爷确实哭过,水火无情,也许在自然灾害面前,人类的勇敢和智慧都是苍白无力的,面对天灾,人类只能坦露出人性中懦弱的一面。
新中国建立后,政府带领圩区人民加快了对圩区洪涝灾害的治理。1955年,肥西县最大联圩工程——滨湖乡三十二联圩动工兴建,治理圩田2.01万亩,当年4月份竣工。
三十二联圩建成后,圩区人民在与大自然的争斗中取得了短暂的胜利。到了1969年,三十二联圩再次发生特大洪涝灾害,这一年洪水又淹没了我家房子,圩区的百姓们只得四处投亲靠友。这次因为母亲的娘家在程店乡双枣树,双枣树属于岗上,不受洪水影响,父亲和母亲带着三个姐姐和一个哥哥,投奔到双枣树的舅舅家。
1958年安徽人民在经济极端困难、物资十分匮乏、技术设备落后的条件下开工建设了一项伟大的水利工程——淠史杭工程,这项大型水利工程陆陆续续建设了十几年,至70年代,淠史杭灌溉区基本建成,这项闻名与世的水利工程建成后,我们三十二联圩受益匪浅,抗洪排涝及抗旱水利设施进一步加强。
在与大自然进行了漫长的博斗后,圩区人民在治理洪灾害方面终于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80年代初,国家全面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制,圩区人民在这块浸染着无数先人血汗的土地上,终于实现了耕者有其田的梦想,百折不挠的圩区人民除了能够保质保量地向国家缴纳公粮和各种农业税赋,还能解决自身的温饱问题,圩区的孩子也都走进了学校去读书。巢湖,这个因地壳运动一夜之间陷落为湖的天然湖泊,被一代又一代精诚的拓荒者感动,暂时收敛它桀骜不驯的本性,敞开胸怀,默认了多灾多难的移民们在此安家落户,不再反抗,不再排拆,只是偶尔也会耍耍性子。
疏通后的河道在旱季引巢湖水灌溉,将巢湖的鱼儿也引到的田间地头,孩子们馋了,去小河边转一圈就有鱼儿吃,去田地间转一圈儿也有鱼吃,大人们在田野里辛勤地劳动,广播里响起了《在希望的田野上》。
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
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
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
一片冬麦那个一片高粱
十里哟荷塘十里果香
哎咳哟嗬呀儿咿儿哟
咳我们世世代代在这田野上生活
为她富裕为她兴旺
……
凤凰涅槃,浴火重生。蓝天下,碧水中,这是一段美好的时光。金戈铁马的战争时代已成过去,洪武大帝的暴政渐渐淡出了移民脑海深处的记忆。
二、大水无情人有情
三十二联圩内有秩序地分布着以姓氏为名的许多自然村落——郢子,如阮姓人居住的地方称为阮大郢,刘姓人居住的称为刘小郢,孙姓人居住的地方称为孙小郢等。每个郢子的周边都有一大片圩田,从村落的布局中可以看出,这些村落和圩田都是精心设计的,它们从建成之日起,就被赋予了耕种粮食的使命;这些姓氏比较单纯的自然村落多是家族群居,郢子与郢子之间各不相连,却又因沾亲带故紧密相连;农忙的时候郢子与郢子之间会因排水、取水发生争吵,农闲的时候又要相互之间“走”亲戚。移民们知道,他们从踏进这个陌生的地方开始,命运就紧紧地捆在一起,既要各负其责,也要相互依存、携手并进。
1983年,因降雨频繁,为保障巢湖大堤周边的城市和重要圩区安全,靠近巢湖边沿的许多具有降低巢湖水位功能的传统蓄洪区,再次发生了溃堤、泄洪,许多圩田陆续淹没在白浪滔滔的洪水之中。家住蓄洪、溃堤圩里的许多亲戚庄稼棵粒无收,建在圩埂高处的房屋则处在洪水的包围之中,出行都要划腰盆;建在低处的房屋倒塌,许多农民因此失去了家园,在这些失去家园的灾民中,就有我的大姐家。
大姐家破圩后,大姐夫妻俩人带着俩个孩子投奔到了我家。同为天涯沦落人,民风淳朴的圩区人们深知失去家园的困难与滋味,都向大姐一家伸出了援手。
我家五间房子八口人,本来就很拥挤,大姐一家的到来,使我家吃饭睡觉都成了问题。为使他们有地方住,还要有生计,叔叔们一合计,帮大姐一家在郢子西头的路口盖了两间小屋,大家又出主意让他们家开了个小店,这样既解决了住房问题,又有了收入。
我们村庄在洪灾中没受大的影响,但是圩田发生了内涝,将要成熟的早稻淹没在水中,洪灾高峰过后村里开动电灌站的大水泵开始排涝,大水泵吸上来许多鱼儿,平常邻居们都争先恐后地在电灌站的出水口拦一个网。大姐一家到来后,大家自觉地将这项福利让给她们家,让她们家改善伙食。
大姐家安顿下来后,还有一个头痛的问题就是柴禾问题,当时乡下的燃料主要是柴禾,那时的柴禾就是今天政府严禁焚烧的秸秆。圩区的人们一年种两季水稻,一季油菜或麦子,早稻的秸秆留着冬天给牛儿做饲料,只有晚稻和油菜、麦子的秸秆供做饭烧水用。柴禾不似粮食那般珍贵,要算计着用,所以一不小心就烧光了,不够用时就捡拾些树枝和树叶,甚至晒干的牛粪也拿来做柴禾。我家当时八口人,柴禾的用量本来就大,又逢上水灾,影响早稻收成,柴禾自然也比较短缺。大姐一家的到来,让我家原本紧张的柴禾更加紧张起来。乡下那时没有柴禾就煮不熟饭,眼看着我们两家都断了炊,怎么办?大伙儿一商量,就让大姐家轮流从每家每户的草垛上使用柴禾。
我们郢子西头一家姓苏,苏家和大姐家搭盖在路口的小屋最近,苏家的俩位老人在我们郢子年龄大辈份长,我们按辈份喊大爹(肥西方言,就是大爷)大奶。大奶为人慈善,每次家中来人杀鸡,都要盛上一小碗鸡肉送给大姐家的孩子吃。大姐在我们郢子住了近两年,老人家两年如一日,像对待自己家孙子一样对待大姐家的孩子。除了大奶一家这样,当年,许多叔叔婶婶们都是这样关照受灾中的大姐一家。
洪水无情人有情,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大姐一家平安地渡过了洪涝灾害的劫难。当年,有许多房屋倒塌和被洪水围困的家庭,都是这样拖家带口投奔到没有溃堤的三十二联圩内亲友家;也有的就在三十二联圩的圩堤上搭了个简易棚,临时居住,等到洪水退去后立即返回村里,还有的仍住被洪水包围的房屋中,每天划着腰盆出出进进。相比1954年爷爷带着全家漫无目的地逃荒和1969年父亲带着哥哥姐姐们奔波到三十多里外的舅舅家避荒,政府和老百姓万众一心保护下来的三十二联圩,是那些失去家园的圩区百姓的后盾,因为他们在家门口就有一个栖身之所,不用为了生存而再去长途奔波和劳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