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儿时的冬天，比现在冷得多。尤其是我读小学三年级那年，母亲说，真怕把我给冻坏了。从立冬开始，冷意一天天加深，进入腊月，气温低至零下十三四度，当然不能与东北的极寒相比，在江淮一带的我们，没有抵御酷寒的体质与经验，简直是一场意志的大考验。冷气寒流交织成一张密密的网，将天地笼罩成冰宫，作为小毛孩的我当时感觉到了大自然的寒气森森，但阻挡不了我内心的温暖和喜悦。
　　  
　　 一
　　 面对寒冬，束手无策，没啥取暖设备，但外公会想办法，他在厨房将吃饭的桌子、板凳移到墙边，在中间地上用火柴点着少许松毛，再添加一些干树枝，然后堆叠几块木头，让火烧得旺些再旺些，我们全家人围着火堆取暖。火焰红彤彤，往上直窜，不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火光映红了每张脸，仿若朵朵桃花云蒸霞蔚。彼此说笑着，寒冷被关在了门外。
　　 顾不得烟熏火燎，把白墙弄黑。外公还用木棍擎一个火炭吓唬我们，可我们并不逃避，太冷了，还想抱住呢。外公爱我们，火炭是玩具啊。
　　 外婆做中饭的时候，总是扔几个红薯在锅膛里，用火灰覆盖，再继续烧锅，等饭做好了，吃过饭，外婆将几个红薯拨弄出来，拍打掉外面厚厚的灰，放在地上冷却一下，让我们姐弟仨尽享美味。我总是迫不及待，第一个捧起红薯，可是太烫，烫也不舍得放下，从左手倒到右手，再从右手倒到左手，终于可以剥开外皮啦，里面黄里透着红、红里漾着黄，香气扑鼻，咬上一口，唇齿生香，软糯甘甜，一直暖透心底。有外婆烤红薯吃的冬天真好，解乏解饿又保暖。现在，虽然每年也可以吃到红薯，但再也没有了外婆烘烤出的味道。
　　 农村总有干不完的活，即便是冬天，大人们也闲不下来，他们会为家庭生计作打算。有一天外公、外婆、妈妈都去上山砍柴了，爸爸在外面上班，我和妹妹弟弟三个人在家。我想：大人们那么辛苦，总不能等他们回来做午饭吧，妹妹弟弟都太小，不能指望他们帮忙。我像个小大人似的忙活了起来，淘米、烧饭都难不到我，但做什么菜呢？当时家里只有红薯，对，就做“红薯宴”。于是，我洗净红薯，用刨子刨皮，切成块状和丝状，块状的放在饭锅里一起煮，丝状的分两种做法，炒红薯丝、做薯丝汤。我那红薯丝切的哪是丝啊，整个条状，我一边忙一边哭笑不得，还得灶后烧锅灶前做菜两不误，我像个陀螺似的转个不停。终于做好了，大人们砍柴也回来了，他们看到我忙得灰头土脸的样子，都忍俊不禁地笑了。他们卸下砍的柴，吃着我做的“红薯宴”，甭提有多香啦，外公、外婆、妈妈边吃边望着我笑，那笑容就是冬日最暖的阳光啊。他们大概没想到回来会有现成的饭菜吃吧，尽管只是简简单单的红薯，但他们仿若吃出了山珍海味的感觉。
　　 我常想，一种味道也可以取暖。就像想起外公外婆，心就热起来，亲情是有着浓浓的味道的，即使亲人故去，还是留下了温度。
　　
　　 二
　　 我和小伙伴们也会运动取暖，我们用从学校“偷”回的白粉笔在大门口画出一个大长方形，再分成八个小长方形，找来小石子，左脚悬空，右脚踢石子，踢来踢去，从第一个小长方形踢到最后一个结束，石子不能踢出图形，否则判为输。谁踢赢了就继续踢，踢输的就自动淘汰，我们管这个游戏叫“来房子”，每次都踢到冒汗，我们才会休息。这种极具乡土气息的游戏没有现代的电子游戏花样繁多，精彩刺激，但益于身心健康啊，所以我常怀念和小伙伴们共同游戏的快乐时光。
　　 母亲说，小孩子腚上三把火，动起来就是火炉。其实，童趣本身就是炉火，心是热的，寒冷就退避三舍了。
　　 我们在学校上课时，冻得瑟瑟发抖，一到下课，同学们也会选择“抱团取暖”的方式，一群人紧贴着教室外的墙壁互相挤来挤去，名叫“挤油”，挤着挤着身上冒汗了，同时外衣会沾上一层白色的石灰，然后嬉笑着互相拍打掉石灰。男同学还喜欢玩“斗鸡”，即抬起左小腿，双手分别抱住小腿胫骨和脚踝处，然后用膝盖撞击对方膝盖，败者常被撞倒地，胜者一边扶起对方，一边哈哈大笑。男同学们玩得很带劲，头上直冒汗。现在想想，这种以膝盖作武器的游戏还是有危险性的，当时一帮孩童幼稚又幸运，并无受伤事件发生。
　　 我们女生呢，才不玩这种带匪气的游戏呢，我们跳绳、踢毽子。跳绳分单跳、双跳、群跳等等，越跳越暖和，越跳越开心。踢毽子花样也不少，普通的踢，跳，连男生也会；有点难度的叫“打跷”，即左腿伸直，左脚抬高，右脚起跳，这个动作的要点是身体保持平衡，灵活接跳。还有复杂点的“环跳”，即扔出毽子，左脚悬空，右脚同时跳起接住毽子后，给毽子一个反弹力，让毽子高高飞起，落下后再跳起接住，如此反复，这种跳法的难度在于双脚的配合默契，还有毽子倾斜飞出后，得追着跑跳，考验眼力、脚的灵活性、持续的体力，这是很有趣味的一项活动，我在小伙伴中跳得一般，厉害的能连跳五六十个，只见毽子在空中翻飞若蝶，人在地上蹦跳灵动像可爱的精灵，冬日的阳光懒洋洋地照过来，一切温暖美好得如同梦境。
　　 班上有个男生彬，长相俊秀，环跳竟比女生还惊艳，他的身体柔软得像只猫，跳来跳去毫不费劲，能连跳八十来个。他边跳还边向我们眨眼睛，好像是炫耀，又夹杂着率性天真，我看着他的眼神，莫名地充溢着阳光的味道，感觉很温暖。
　　 那个眼神，天真无邪，如果说是浪漫，显然浪漫属于那些成年人，不合适我们，但心中悦人的情绪，让我们彼此有着不一般的温度，这温度仿佛也驱散了寒冷，因为那时我们女生彼此看看，眼神里都是羞怯的。那男孩子眼神里的炫耀和挑衅，我们并不介意，心中乐于接纳这种眼神里传达出来的温暖，忘却了是在室外。
　　
　　 三
　　 愈加寒冷之际，天空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地上由一层浅浅淡淡的白，慢慢变成层层叠叠的粉，树上、瓦上、田里、路上、远山、近水……都被化了妆，涂了素色的粉底，粉妆玉砌，银装素裹。“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两句诗很符合这白茫茫的景致。走在雪地里，会发出“沙沙”的声音，我理解为冬日的伴奏，奏响圣洁曼妙的旋律。“冬日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大雪给丰收的年景埋下伏笔。我不敢喊冷了，因为那些处在白雪里的一切，都不喊冷，我怎么可以被冷唬住呢。
　　 这时候小伙伴们再也不愿躲在家中取暖，不约而同地跑出来，跑到我家小院“集中营”，堆雪人、打雪仗，玩得不亦乐乎，个个衣服上缀满了雪花，连脖子都湿漉漉的，小脸都冻得红扑扑的，但没有人喊冷，在雪地里玩起来真过瘾。
　　 连续几天大雪过后，有一天早晨我推开门，看到一道奇异的景象——屋檐下垂挂着一条条几十厘米至一米左右的冰吊子，在阳光下璀璨夺目，宛如宝剑玉刀。我欣喜若狂，叫来小伙伴，各自用力拽下一把寒光四射的“宝剑”，开始“拔剑出鞘”，玩起了互相“拼杀”的游戏，一番大战之后，手冻得发红发紫，依然乐此不疲。游戏结束后，我们还互相敲断对方“武器”，将其中的一截冰塞入嘴里，我们美美地享受着透心凉的痛快，那时没有冰淇淋，小小的冰块就是老天奉送给我们的最好吃的冷饮，尽管上下牙齿冻得直打颤，不停地哈着气，但笑容一直挂在脸上，真的太开心呢，哪有冷意啊。
　　 我们不会错过寒冬赐予的美意——在水塘里滑冰，我家门口就有一口水塘，那天正好是周末，我做完作业在门口转悠，发觉水塘的冰面明显跟平时不同，平时透过薄冰可看到下面的水，这次冰层太厚，完全覆盖了下面的水。冰层很壮观，最厚处差不多可达六厘米，我尝试着用力踩向冰面，竟然毫无裂痕。
　　 我放心了，邀来两个好朋友——芳和珍，穿着布棉鞋开始滑冰，我们悠哉游哉，自娱自乐，觉得比现在的溜旱冰有趣多啦。我们滑啊滑啊，此时我已不满足于慢慢地单调地滑，我右腿直立，左腿慢慢后踢悬空，造型肯定漂亮，我得意地想着。我一边滑一边自我陶醉，突然我的身体一个趔趄，伴随“哎呦”一声哭喊，我以“狗啃泥”式栽倒在冰面上。芳和珍赶快来扶我，可是不但没扶起来，由于太滑，芳和珍也一起摔倒，冰面由于受力重，已出现了丝丝裂痕。我们害怕了，心中叫苦不迭。
　　 我急得大叫，外公听到了，循声旋风般地跑来塘边，连拖带拽地把我们一一拉上岸，我们一屁股坐在岸边，互相大眼瞪小眼，回想刚才一幕，好悬！突然，我感觉左手不听使唤了，吓得大哭，外公赶紧背着我，风急火燎地送我去村合作医疗所就诊，结果是左手臂摔成了韧带拉伤，得敷药疗伤。我急坏了，外公安慰我不用紧张，他每隔一天都陪我去换药。外婆每天想方设法给我增加营养，煲鱼汤、炖鸡汤……她恨不得将天底下最好吃的美味统统做给我吃，我心里那个暖啊，明明是三九寒天，却暖流润心。妈妈呢，做了两个超级厚实的套袖，让我把冰冷的手塞在套袖里，不一会儿双手都暖和啦。妈妈总是知我冷热，给我最体贴的呵护。芳和珍也劝我不必担心，她们每天陪我一起上学放学，课间陪我一起去厕所。我们互帮互助，学习上也互相激励，期末考试后，我们三个人都被评为三好生。经过二十来天的治疗，伤情完全恢复，这次小小的意外，我更加强烈地体会到亲情、友情的温暖，如春风般抚慰了伤痛，驱散了寒凉。
　　 谁会相信，温度竟然来自河塘的冰面，一点小小的意外，得到的可是密无缝隙的关怀，寒冷自去，被时间过滤之后的往事，唯留温暖。
　　  
　　 四
　　 那些年，外公在当地的大凹林场做会计。每到年底，外公会带领我们全家去林场澡堂洗把澡回家过年，因为条件所限，平时冬天在家中用木盆洗澡，只能潦草地洗一下，天寒地冻，洗的时间久了会感冒啊。但去林场洗澡就不一样啦。那个澡堂就是一口大锅，容得下外婆、妈妈、我和妹妹同时洗澡。外公将一大锅水烧热后，再保留一些炭火持续保热，然后他出去忙工作了。
　　 我和妹妹兴奋极了，因为可以痛快地洗一把热澡，而不必担心水会变冷。我们像两条泥鳅滑进了大锅，不停地拍打着水，水花溅到了外婆、妈妈的眼里、嘴里，她们笑眯眯地抹一下，再抹一下，却不舍得责怪我们的淘气。我们疯累了，像两条懒鱼躺在锅底，泡在热水里真暖和，真舒服啊，我们不肯起来。直到外公在外面催促：“还有人等着洗澡呢，你们快点哈。”我们才勉强起来，不过，真的很开心，难得美好的洗澡体验，暖了寒冬。
　　 那年冬天，外婆晚上总叫我跟她睡，因为她特别喜欢在睡觉时让我为她挠痒，（手臂受伤后那段时间不曾挠痒)明明有“万事不求人”挠痒神器，她却放那儿不用。她的理由充分呢，我给她挠痒，她才睡得香。每天挠，我心生抱怨，但也无可奈何，我不停地挠啊挠，也不知挠了多久，外婆终于睡着了，我也跟着睡着了。等我半夜醒来，我发现我的脚动不了，再一看外婆抱着我的双脚紧紧地贴在她的肚子上，我把外婆推醒，外婆说：“你的脚冰凉的，我帮你捂热，才睡得舒坦啊！”我才蓦地明白，外婆叫我挠痒只是选择一种与我亲密相处的方式，她主要是想捂热我的脚，让我睡得暖和而踏实，这是怎样细腻入骨的疼爱？我竟然还埋怨过外婆，实在太不应该啊，直到现在我还留恋外婆帮我捂脚的日子，被爱的温度包裹的感觉是多么幸福啊！只是遗憾外婆已去世二十余年，我还没好好地回报、孝敬她老人家。每念及此，我都愧疚痛心不已，泪湿满襟。云烟缥缈处，思念怎相诉？朝朝又暮暮，落花和泪舞。
　　 那个最冷的冬天，我们拿什么取暖？友情、亲情给予了我最真切最充裕的温暖，让我在每张回忆的底片上触碰阳光，抚摸至爱情深，那些久远的温暖的光阴便缓缓向我走来。
　　
　　 2020年8月3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