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语：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永福，不管是住在城里还是乡下。
　　 ——题记
　　
　　 文/乞颜若风
　　
　　 “以上笔录我看过，属实。”永福按照民警的示意写下这句话后，工工整整地在后面签上名，写上日期，并在自己名字上捺下手印。这种事，对他来说，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次。
　　 然后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僵硬地伸出双手并拢，像是等候民警上手铐。这个细节，是他从电视剧里学来的。“警官，下、下面的程序是送拘留所呢还是看守所呢？”永福讨好地，有些揣着糊涂装明白地问。潜意识里，他希望给自己上手铐的是那位女警官。就像那次在师专为了翘课回家帮老妈收麦子，他一口气喝了几大盅滚热的白开水，跑去卫生所装病泡假条，结果拿给女护士逮着给狠狠地居了一针青霉素一样。被制服美女处罚，有时候处罚也会显得温柔，这是永福的逻辑。
　　 老家的乡长因为上粮、计划生育或者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威胁村民的时候，爱用“弄不好是要进去的”来指代一切违法犯罪行为可能的后果。受过教育后，永福对乡长嗤之以鼻。他知道，“进去”其实也是分层级的，进拘留所，那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呆不了几天就会出来。而进看守所，麻烦虽然也是可大可小，但总体上肯定比进拘留所要来得大得多。乡长不分事情，不分情节轻重，笼而统之以“是要进去的”来警示村民，那不叫普法，纯属恐吓，政策尺度还没有他们村儿村委会外墙上“一安，二扎，三罚，四抓”的标语拿捏得准确。
　　 问话过程中一直担任记录的那位女民警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问话开始，在永福回答“知道今天为什么到公安机关来吗？”这个问题时她就差点没笑出声儿来。因为永福当时用颤抖的声音说：“自、自、自首……”，怕民警没听清楚，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我是来，自、自首嘞——”女民警强忍笑意的那个样子，永福觉得有点像香港警匪片里一位著名的Madam，或许因为紧张，女星的名字叫什么，他竟然一时没有想起。
　　 主问的男民警给永福解释了法律意义上讯问与询问的区别，并告诉他，他接受的是对证人进行的询问，而不是对犯罪嫌疑人进行的讯问。所以，现在他既不需要去看守所，也不需要去拘留所，而是可以回家了。“当然，警官话锋一转，你不顾警告夸大其词报假警，浪费社会资源，干扰公安机关工作秩序的行为也是不可取的，鉴于涉案人本来系公安机关的网上追逃对象，因此对你的违法行为，这里仅提出口头警告。”永福忙说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不过，小伙子，你这手字写得还是不错嘛。”民警说：“既然是为了发展来省城，要加油噢！哦，对了，从这里出去，你去信访室找一下田警官，她说她认识你，有点事情找你……”
　　 永福千恩万谢地从询问室出来，一头雾水地往信访室走，他不认识警衔，只记得刚才问他话的两位民警肩章上都是三颗花花，男民警两根杠，女民警一根杠。正好，半道上一位三颗花两根杠的女民警叫住了他“永福吧？”女民警问。“我是田警官，我正等你呢。”永福也马上认出了对方正是７个月前派出所受理他报警的那位女警官。“警官，您是派出所的那个解放军孃孃哇？”永福问。“对，我调分局来了。但一直惦记着你们那个劳务合同纠纷呢。走，到我办公室说话……”
　　 在信访室，田警官给永福倒了杯水，轻言细语地告诉他，农村孩子读个书挺不容易的，找工作被骗让人好不揪心。自己其实很同情他的，一直放心不下。那案子单个来看虽然金额并不大，但累计起来也不算小，后来上当受骗的求职者越来越多，公安机关于是果断会同劳动监察以及工商行政管理等部门来了个联合行动。将骗子一网打尽，并查封了他们的公司。值得庆幸地是扣押的现金以及汽车、电脑等财产，基本还够清偿上当受骗者。所以自己几次托相关办案民警寻找一个叫永福的受害人。至于为什么要找他。田警官说，可能当初接案时，永福的凄苦无助的神情特别打动自己吧。边说，田警官边给永福抄写了一个劳动监察大队的地址，让他马上去办理退款事宜。
　　 在劳动监察大队，永福喜出望外地领回了８００元当初自己被骗的押金。队长对手下说：“这娃娃说不定是田警官的远房亲戚哩，他们才那么关照他嘛。这人嘛，看上去也还不算太瓜，又还有些文化，带他见哈大军处长吧。”
　　 在处长办公室，儒雅的大军处长伸出一双温厚的大手握了握永福的手，让他在沙发上坐下，亲手给他沏了杯茶，宽厚地说：“永福同志啊，我听说你念过师专，有法律意识，原则性强，嫉恶如仇。好！想不想用你的力量帮帮跟你一样的求职者啊？”
　　 永福做梦都没想到，相当于县委书记那么大的一位领导会亲自接见自己，领导对自己又那么温和。他后来总结出来的经验是，这做领导的人啊，那是官当得越大越有水平越和气，所以他忙不丢地说：“愿意，我愿意。”
　　 “好，我就喜欢你这种有担当，有公益心的年轻人。这个，以后有啥问题，你可以随时来找我哈……”大军处长说。“这个具体工作嘛，一会杨队长他们会跟你商量，你看好不好？”
　　 当永福从劳动监察大队离开，他的浑身又充满了力量。你看这同样是当官的，人大军处长多好啊，随便甩我们乡长八条，不，十条街。当然，他也记住了杨队长给他交代的具体工作：经常在几个大的劳务市场走走转转，发现有违规招工，或者是院外非法交易，及时报告队里。至于工资嘛，底薪８００加绩效。
　　 当永福神气活现地再次出现在阿珍面前，他非但没坐牢，而且又追回了一头跑丢了的猪，还顺便找到了一份工作。这工资虽然没有艾丽丝家高，但倍儿有面儿啊，看样子未来发展也未可限量。你说该不该去人民公园吃正宗老妈蹄花儿？
　　 阿珍把用塑料袋包好的２００００元钱完好无缺地交还永福，又拿出了一件烟青色的夹克衫让永福试试合不合身。她说永福一走，自己就带了那笔巨款，准备去给他存一张大额存单。路过泰华服装批发城的时候，看见这夹克衫正在跳楼（俚语：大折价），觉得挺适合他的，就买了一件准备探监的时候送看守所去。结果买衣服耽误了时间，走拢人家正准备下班。这下刚刚好，２０头猪活蹦乱跳地恭迎自己主人归来呢。
　　 永福一上身，那夹克不大不小刚合适。阿珍就说了：“啧啧，这人靠衣装马靠鞍，你那个Ｙ西服穿起，一看就是个豁皮（俚语：农民），现在省城的人都流行穿商务休闲。你看你身上这件夹克，晃眼就跟那些贪官受审时穿的衣服差不多。硬是有点要吃公家饭的样子了哦！”
　　 吃完老妈蹄花，当天晚上，阿珍并没有留宿永福在自己的员工房，说来日方长，现在两个人都要考虑拼命奋斗，拼命挣钱，不是说儿女情长的时候。永福听罢相当感动。觉得自己遇对了人。
　　 从第二天起，永福又换上他那套藏青色不合体的西装，脖子上系上那条鲜红色的领带，频繁出入于各个劳务市场及劳务自由市场，打探起非法交易的情报来。大概是棒棒手的缘故，一时斩获颇丰，深受杨队长器重。那几个月，因为罚没收入丰厚，弟兄们的绩效也水涨船高。永福实际到手的工资，甚至超过了艾丽丝给的。
　　 执法之余，杨队长也爱跟手下们聚个餐喝个茶啥的，一天是在张家巷吃脑花豆腐，啤酒喝得酒酣耳热之际，永福说那天一个串串大概察觉到他的卧底身份，明里暗里、话里话外地威胁他，说什么北改工地那边正在挖基坑，有部反映意大利黑手党的电影里边，就有把大活人浇筑到建筑基坑水泥柱里的故事，让他当心点。“反了他了！弯脚杆（俚语：农民）挣伸是不是？也不看看咱们队长是谁。”队员二毛的语气，显然是在讨好队长。然后他故作神秘地凑近永福耳边：“野狼突击队听说过没？咱队长可是特种兵出身的噢！”这时，杨队长已经有几分醉意，大着舌头说：“下次执法时，你们……遇到妨碍公务，或者是公然威胁……你们的，给我修理他丫的！修理坏了我负责……”
　　 队长别的话永福没记住，但是“修理”二字他牢牢记在了心里。有野狼突击队队员出身的杨队长撑腰，怕那些混混我就不是受过教育的农民永福。
　　 结果不久就真出事了。那天，也是活该永福倒霉，他早上本来是预备去九眼桥劳务市场的，结果半道上公交车抛锚，司机让全车人下来换车。后车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刚好有一辆往十陵方向的郊区公交路过，永福隐约听说过十陵宠物市场外自发形成了一个非法的劳务市场，队里边正在收集情况，准备合适的时候采取行动一举端掉。不如自己顺道先去那里摸摸底，看看能否发现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说话间就来到了这个市场外，远远地就觉得气氛不太对。原本这个市场规模就不小，近年喜欢猫狗的越来越多，都市生活压力大，人都孤独么，所以很多人，宁愿不养孩子都要养猫狗。于是这里出摊占道，占用人行道停放机动车的问题就显得比较突出，好家伙，再加上几百人的非法劳务市场，这里的一条支线，基本就是水泄不通了。这种情况终于引来了城管。城市占道停车理应交警管，但城管找到依据，说这停到人行道上，占用了盲道的情况就该他们管。据说为此城管和交警还喋喋不休争论了好久。城管也不能检查驾照、行驶证，也没针对机动车的违章处罚权，咋管呢？于是，他们想出个狠招，锁车。到时候看看是我找你罚款，还是你乖乖上门找我交罚款？！
　　 远远地，永福就看见了大军处长的黑色帕萨特停在离人群较远的地儿，没上马路牙子，就停在城管管辖权外的慢车道边上。原来，处长轻车简从，微服私访呢。但永福觉得不对劲，因为有俩家伙，正蹲处长的车头那儿在鼓捣什么呢，走近一瞅，吓，他们正在锁车呢！
　　 “你们在整么子哦？”永福一声大喝，把那俩家伙吓了一跳。抬眼一看，竟然是一个民工模的后生。
　　 “便衣城管执行公务，弯弯走开！”一个家伙说。另一个家伙干脆地直截了当一个字：“滚！”
　　 永福头脑一热，伸手就去拉其中一个家伙：“你执行公务，我们还执行公务呢，你凭么子锁我们的车子？”
　　 “嗨，这弯脚杆肉皮子造痒哈。我打你妨碍公务！我打你动手动脚！”两个家伙劈头盖脸，拳脚相向。
　　 “城管打人啦！城管偷车啦！”永福尖声尖气地叫起来。
　　 “我打你乱喊乱叫！我打你满嘴喷粪！我打你血口喷人！”瞬间，永福已经倒在地上，但那俩还没有收手的意思。
　　 喊叫声、打斗声惊动了随城管行动的记者，于是长枪短炮加电视摄像机围上来，一阵噼里啪啦地猛拍。
　　 正在这当下，只听平地里一声吼：“谁他妈敢打人？！”永福伸手一抹血糊糊的脸，依稀迷蒙看见杨队长像一匹野狼，斜刺里冲出来，一阵噼里啪啦，瞬间放倒了几个。
　　 场面一时失控。串串们脚底抹油，找工作的、买宠物的人们火速围观。直到警车拉着警笛、闪着警灯赶到现场……
　　 次日，几张市民报纸，有的以《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为题，有的以《街头斗狠，监察打了城管》为题，纷纷报道这一丑闻。最怂人听闻的标题是《野狼三秒KO城管》。当然，这场闹剧，最后以主管部门把幸灾乐祸借机炒作的媒体臭骂一顿收场。但事情还得处理呀。于是上面各打50大板，两个单位分别宣布事件系由临时工引发，两边各开除一名临时工，处分若干名责任者。
　　 处分自然不关大军处长任何事，因为杨队长和司机都一口咬定是队长未经领导许可，私自动用领导座车。而大军处长刚好既没有出现在电视台的摄像机镜头里，也没有出现在报社记者的照相机镜头里，他当时上大号去了。平时早上他都是在机关上了大号才开始工作的，钟表一样准确，那天鬼使神差，竟然出现了例外。
　　 永福终于不用穿着他的不合体的藏青色西服上工了。他和阿珍都没想到，他的烟青色夹克衫第一次用于商务活动竟然是从临时工的岗位上离职。
　　 永福离开的时候，一个警告处分在身的杨队长率队里的兄弟们跟他告别。永福说：“队长，不要弄得跟生离死别一样的要不得？我受不了，想哭。”于是，包括硬汉队长在内的弟兄们都流了泪。大军处长没有来为永福送别，他站在自己办公室的窗帘后面，目睹了这伤感的一幕，也情不自禁地用纸巾抹了抹眼角不经意流出了两滴同情的泪水。由此，他牢牢记住了一个受过教育的农民永福的名字。
　　 机关大门外，下了夜班的阿珍远远地候着永福。只见他拉了拉夹克衫的领子，像某些港星一样顺势甩了甩头发，大步流星朝着阿珍走去，他在心里颇有仪式感地对自己说：嗨，省城。我，永福，受过教育的农民。来了！
　　
　　 2020.8.2.于成都浣花溪畔风-叶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