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同学，晚上好！
　　 非常感谢你今天白天去坟前看我，还带去了我最喜欢吃的红烧肉，还有我最中意喝的高梁糯米酒。
　　 记得白天你在坟前问我，责怪我为什么年纪轻轻的，不知爱惜自己的身体，弄得最后积劳成疾，直接累死在讲台上？
　　 你问我一个全省“优秀人民教师”的名号，对我而言，究竟有那么重要吗？
　　 其实，老兄，我的老同学，我非常清楚，你那样问的初心，是在替我惋惜，是在为我不值，对吗？
　　 而我自己呢，我认为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将永远是对的，是百分百正确的。因为，你知道吗？我的身体，本来就有病。我在参加工作的第一年，我就发现我的病根本治不好。不然，那年我谈得好好的漂亮女朋友，人家拼了命要死要活地想嫁给我，我为何还要伤透她的心，狠心地说我爱上了别人，逼她恨我、逼她离开我呢？
　　 因为我有病，我将命不久矣！我要用剩下来的有限时间，多教我的学生们，学点知识。
　　 当然，为了不让任何人伤心，包括我的父母，我都瞒天过海，没有透露半点。
　　 你知不知道，当年我从祖母给我讲的鬼故事里，我就似乎能预见我的命运，预见到我的寿命，将不会超过三十五岁。
　　 如果真的是那样，我为什么还要去坑害一个女孩子，让她和我结婚，让她替我生孩子，然后我一命归西，给她留下长久的痛苦与无尽的寂寞呢？
　　 你知道的，我从来都不是一个自私的人，我做不到。我相信换作是你，老同学，你也做不到。
　　 因为从我祖上算起，我的祖父做不到，我的父亲做不到。到了我这一代，同样做不到。
　　 我们从小学同班到大学毕业，后来发生的事，你都知道了。今夜时间宝贵，我还是接着昨夜的鬼故事继续讲吧。哪怕将来对你的写作有一丝一毫的帮助，我在地下也会感到万分欣慰的。
　　 我的祖父早晨从坟前醒来，他很清楚，昨夜，他是遇到了一位阴间好心的老兄帮了他一把。祖父后来是这样和祖母说的。
　　 说真的，我也算得上是半个走江湖的人了，我从不怕什么聊斋里的鬼怪狐仙，我也经常在走夜路时看见过四散奔走的鬼火，或是听到过长一阵短一阵类似山间女鬼哭泣的声音，但像坟前留宿的奇闻，还真是第一次亲身经历呢。
　　 好好听呢，那么后来呢？我心里有点急，忍不住地问老同学。
　　 老同学抬头看了一下天空，有些神秘地笑了。我惊奇地发现，他已死去五年了，但他的容貌与神态，几乎与五年前在世时一模一样。
　　 我顺着他的眼光，也往高高的天空望去。
　　 今夜，月暗星朗，繁星满天。如此的好天气，的确适合邀请三五好友一起，喝点小酒，谈谈心事。可是，在我的记忆深处，这样的好友，如今都四处分散，难得一聚。除了鬼同学曹水林，其他仍然活着的人，都极少联络了。因为一个字，忙！
　　 当然，所有忙的背后，还有一个字，钱！
　　 不知从何时开始，眼前的这个社会变得越来越现实了：钱多的人喜欢与富人相交，钱少的人，就只能与四壁或书本相交了！也许是因为自尊心的缘故吧，什么诸如同学会之类的，我已多年不参与了。因为，同学会上，除了炫富，除了想与女同学重续旧情，根本找不到其他比“友谊”更好的借口了。
　　 记得当年，我也是这样对我的祖母说：
　　 “好好听呢。奶奶，后来呢？这个故事结束了吗？”
　　 “我的傻孙子，当然没有了结啊。如果没有这个故事，就没有现在的你呢！”
　　 “奶奶，这个故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听话，我来帮你揉揉肩，你快点给我讲讲嘛。”
　　 看我好奇心十足，并且又是一头雾水的样子，祖母端起桌上的一杯水，仰起头来一饮而尽。
　　 我突然发现，祖母喝水的样子，真有一种男子汉般的豪爽呢。喝完水，祖母将头靠在一张陈旧的雕花木椅上，很快就响起了我见怪不怪的熟悉呼噜声。
　　 这，就是我熟悉的祖母！她爱讲鬼故事，她讲着讲着就睡了，睡着睡着便又立即醒了！
　　 “奶奶，你刚才睡着了吗?”
　　 “没睡着呢，我看见你爷爷了。他刚刚还给我提起那只镶着鱼戏荷莲图案蓝花碗的故事呢。我当然知道，因为我这辈子是不会忘记的。这个故事的后半部，不是你爷爷讲给我听的，而是由我讲给你爷爷听的。”
　　 原来呀，正是你爷爷三月三在坟前过夜的当晚，我也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在梦里，正是鄱阳湖的枯水季节。河床全是干的，白天倒成了所有放牛孩子们的乐园。当时，周围有很大的雾，我一个人正走在陀骨渡的五眼桥上，突然想起当年陈友谅与朱元璋正是在这里发起了一场大战，血流成河，尸骨堆山，身上的寒毛便一根根竖起，我好像感觉得到五眼桥下，有一堆当年从战船上冤死的水鬼，正在慢慢地从烧焦的船舱底下爬出来，张开一双烧得寂黑的五指，伸手向我要饭吃呢。
　　 我虽然明白，我这纯属于自己吓自己，可我的双腿还是禁不住地打抖，拼了命地想跑，可双脚像灌满铅似的，沉重得一点也挪不开步。我急得像个没断奶的女孩子似的，一声短一声长地大哭起来。
　　 就在这时，迎面奔来一位白衣长袍、白发苍苍的瞎眼老婆婆，她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孩子，你是叫叶桂春吧，别哭，别哭，我是特意从浮梁那边赶过来救你的。”
　　 “好婆婆，您是哪个？我们素不相识，您为何要救我嘞？”
　　 “傻闺女，不用问为什么。我知道，你一向心地好，自己本不富裕，还经常接济他人。而且，你还有一个好男人，他一年到头在外面贩鱼虽然辛苦，但他很快乐，他是以助人为乐呀。你们夫妻二人么，命中是不该无子的。听我说，孩子，我这里有一颗送子丹药，原本是为我的媳妇留下的，可惜我的儿子结婚不到一个月就离我而去了——你现在打开包裹的白纸，马上服下，明年的今天，你准会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的！”
　　 我奶奶醒来以后，发现床头柜子上，真的有一张包过丹药的白纸，白纸的正中央，也有一幅鱼戏荷莲的图案。
　　 当我奶奶把这张纸交给爷爷看时，我奶奶说，我的爷爷那年刚满四十岁，他兴奋得像个孩子似的，立刻拉着我奶奶，双双跪倒在祖宗的牌位前，焚香祷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又马上吩咐我奶奶立即备肉备饭备酒。
　　 那一晚，我的祖父和祖母二人，备下了比过年还丰盛的祭品，双双虔诚地朝着浮梁的方向，祭拜远方那位少妇故去的丈夫和婆婆，愿他们早转来世，好人一生平安。
　　 老同学，故事还没讲完了，天也快亮了，我又要走了。
　　 曹水林走后，我一个人仍然站在自己的院子里，望着夜空里向着人间不断眨着眼睛的星星，我在想：
　　 到底哪一颗星星是曹水林呢？
　　 今夜，曹水林给我讲的鬼故事，他的祖父和祖母，也能听见吗？
　　 明晚，曹水林还会从天上飞下人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