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乡村已不是往昔的乡村，农业已不是往昔的农业，农民也已不是往昔的农民，但乡村、农业、农民依然还在，农耕文明的思维和意识依然存在于很多人身上，这种文化根深蒂固。——贾平凹
　　 我坐在老张的院子里，成了蚊子的香饽饽，我挥舞，摇摆，抓挠，蚊子还是见缝插针，在我腿上留下了六七个大红包。老张院子西边是冶峪河，院子里栽植了几十棵桃树，“头伏萝卜二伏菜”，树的间隙点了几行小白菜，青萝卜叶子嫩嫩的，破盆里的四季果红得玛瑙一般。花草树木，河水芦苇，这里是蚊子的天堂。
　　 老张摸了一盒清凉油给我，还戏谑我：“教书先生就是皮薄，蚊子咋不咬我呢?”老张精瘦，老脸黝黑，十几亩桃，从收麦时节到现在一直出货，剩下的几亩已经预定了，一斤八毛，大概两万五千斤。他今天开着三摩去润镇赶集零卖，一斤一块，老伴在县农贸市场摆地摊，卖桃卖小把青菜。
　　 这家人都是好人，能下苦，几年前因为一场意外落下的饥荒，还清了，日子逐渐好起来了。唯一让老两口牵肠挂肚的是三十岁的小儿子，还没媳妇。
　　 “我给老碎娃说，你放快些，看你侄娃子把女朋友领回家了，你这当小爸的，咋办呀？”老张坐在三摩上抽着五块钱一盒的猴王，掸掸烟灰，额头上的皱纹能把蚊子夹死。一个黑胖大颡小伙子闯进院子，径直进了客厅。“这是我大孙子，二十一了。”
　　 上次我和帮扶干部粉利来老张家，他们刚粉刷了房子，院子里胡乱堆放着腾出来的旧家具。我见老张的老伴周大姐毛头孱脚，就问候她身体状况，她眼窝里的泪水立刻直往外溢，吓了我一跳。止住眼泪她才给我们絮叨，村里有人结婚，老张睡在炕上不去。门户礼节重要，周大姐只得自己去，刚吃了一碗饸饹，村里人就问她，你老二谈下了吗？那谁家从监狱里出来的小子，去年冬里都引下对象了，咱娃不缺胳膊不短腿，你两口子咋不给娃张罗呢？
　　 “我脸涨红，头晕晕的，臊得都不知道从人多处怎么走出来的。”周大姐忍着眼泪，跌跌撞撞回了家，把人家的话给老张说了一遍。老张勃然大怒：“你哭怂哩，你那碎先人说一个不见，再介绍一个看不上，我有啥办法？”小儿子在旁边白了她一眼：“妈，你咋那么爱说聒。”周大姐又受了两肚子气，那碗饸饹在胸口上沉了几天不得消化，高血压又犯了，连着挂了五天针，人才勉强下了地。
　　 在中国，几千年来，男孩到了婚龄，娶不上媳妇，这意味着当父母的责任没尽到，任务没完成，这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虽说进入21世纪了，社会飞速发展，但是孩子们成家立业，仍是每个家庭中的头等大事。我的一个朋友，年过六旬，事业有成，可是最近几年很少回老家了，原因“三十五六的儿子没成家，我无颜见江东父老”。
　　 我安慰周大姐，老张和你一样，看着人家娃娶媳妇，心里也乱，就把气撒到你身上了，你再不要着急上火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缘分到了，明年这个时候，红袄袄白脸脸的新媳妇就在你家炕上坐着呢。“甭愁！”我知道说了没用，但还是把这俩字说了几遍。疫情闹的，老张的几个女儿三四个月了也没回娘家，没人给周大姐宽心。她见我们，说一说，哭一哭，心里也敞亮了。女人大多心小，即使了不起的女人，她们都需要倾诉，更何况普通的妇道人家。此刻，我们是她的倾诉对象。
　　 这回来见房子收拾停当了，却不见小张。老张说小张去西安了，朋友承包了一个小工程，他帮着打理。
　　 我悄悄问老张：“三十岁的小伙子，情感史肯定不是一张白纸，他在哪里吃了亏，受了挫折？”老张嘿嘿一笑：“你猜得八九不离十。”原来小张曾在无锡打工，和一个外地女子谈了四年，后来女方父母嫌嫁得远，俩人也争取了很久，那姑娘胳膊拧不过大腿，放弃了。从此，别人为小张介绍的对象，小张怎么看都觉得不如曾经的恋人。看来，小张不仅勤劳，而且重情义。许多和小张一样的年轻人，出去过，经历过，他们追求更有质量的婚姻，不将就，不凑合，他们在“围城”外兜兜转转，而一旦成家，婚姻是比较稳定的。
　　 回来路上，我想起了我二姐、小姑、二姑、三舅等家，都有光眉花眼“长过墙”的小伙子，三十了没媳妇，我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是“催婚团”的骨干成员。过年时候，大家团聚，“催婚团”成员又开始交流信息。二姑是俩男娃，当年在双女户面前，那可是雄赳赳气昂昂，她分析说：“那几年计划生育管得紧，许多人为了添儿子娃，偷着照B超，是不是弄得男娃多女娃少了，所以这代男娃找媳妇难了。”这事关大数据，我没敢表态度。小姑对我哥说：“好侄儿，你在陕北打工，见的人多，给你表弟瞅个媳妇嘛。”哥哥无奈地笑了：“姑姑，如果有合适的对象，我先叫媒人我儿子说和了。”
　　 秦腔《梁秋燕》里的媒人叫侯下山，后来“侯下山”成为了媒人的代名词。侯下山们盘腿坐在男方家的热炕上，烧酒喝了无数盅，把女子夸成一枝花；圪蹴在女方家凳子上，唾沫星四溅，赞着男方家说不尽的荣华富贵，骗来的烫面油饼一摞摞。媒人全凭一张嘴，一手托两家，吃香的喝辣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问题轻轻松松让他搞定。
　　 可是，媒人的黄金时代结束了，媒人成了婚礼上“摆设”。情商高胆子大的小青年谈了对象，没结婚却住在一块，还给家里把彩礼省下了；窝囊少言的谈不到外地的姑娘，本地的女子出外打工，还让人家的小伙子都踅摸走了，“苗子”奇缺；还有一群不到法定结婚年龄的，着着急急办事呢，娃一生，过不到一块，屁股一拍走人，弄了个留守儿童甩给老人，再成家，难于上青天……
　　 这怪那些大龄不结婚的青年吗？
　　 弟弟催促厂子一小伙子：“你赶紧把你个人问题解决了，都二十九了，再不结婚把你妈都急疯了。我像你这么大时，大女子都上幼儿园了。”小伙子翻了他一眼：“你那个年代，瓜子都能娶下媳妇。”
　　 是啊，不怪未婚小伙子，只怪让他赶上城镇化加速的时代——亿万农民进城的时代，“草盛豆苗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