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考过后，家里要收稻子，天天闲在家里撩鸡打狗的吴迪被父亲赶去守别墅。
　　 那别墅是一个老板的老宅，祖上留下来的，解放时被充了公，家族中有人立过大功，七十年代的时候，又被退还给私人了。老板一家都在海外，不方便照拂房屋，就以每年三万的工资雇了吴迪的父亲料理房子。
　　 这份工作很惹人眼红，轻松，收入又固定，最主要是自由，老板一年也就过年时来检查一次，平常杳无音讯。
　　 即便如此，吴迪的父亲还是勤勤恳恳，每日清晨起床后，就开始清扫院内的枯枝败叶，修剪树木，有时间，还要给房间除尘。
　　 吴迪的父亲一年365天几乎都呆在那里。这几天，地里的稻子成熟了，天气预报说“有雨”，父亲心里着急，稻子要是不趁着天晴收回来，一年就白干了。他只得把吴迪叫来替班，他得回去忙活几天。
　　 吴迪是不肯一个人呆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的。那别墅地处乡野，周围三里没有人家，就那么孤零零地矗立着，即使是盛夏，看起来也寒气森森。
　　 他叫上了“死党”刘文龙，还有万丹、崔艳两个女生，一起去别墅玩。临走前，父亲尚不放心，扶着他的肩膀说：“到了那里，只管住着，不要动里面的东西。”
　　 他的个头已经超过父亲，俯首就看到父亲头发花白，白的黑地粘成一团，平日里没心没肺的他，突然眼角一酸，沉吟了一下：“放心吧，爸，我长大了。”
　　 他们四个在村口集合，嘻嘻哈哈，互相打闹，吴迪拿出四瓶饮料，唱：“干了这杯酒，我们走一走。”
　　 四人打开瓶盖，像模像样干上一杯，仰头就喝，边走边喝。
　　 万丹情绪消沉，默不作声地踢着地上的石头，石头在灰尘中乱滚。
　　 “万丹，咋了，怎么就不高兴了？”吴迪问。
　　 “哎，没考好，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高中。”
　　 她的话像一盆子冷水，把其他三个人的兴致一下子烧灭了。
　　 刘文龙每次考试成绩垫底，他早已不奢望上高中。他的姑姑在一所职高当老师，早就给他安排好了，暑假一过，他就进汽修专业学习。
　　 吴迪、万丹、崔艳三个人平时成绩差不多，都是中不溜秋的，这次中考的分数也在职高和高中之间徘徊。万丹的话无疑让他们三人心情郁闷。好在别墅就在不远处，少年人的心性一下子就转到那上面去了。
　　 别墅大门建在三级台阶之上，门楣上有两个朱漆大字：吴府。下面还有几个龙飞凤舞的小字，四人大眼瞪小眼，全都不认识。大门是黄铜的，门上有两个扣环，搁以前就是用来通知内院的，现在与时俱进，门旁安上了电铃。刘文龙手贱，不停地敲击着门上按钮，刺耳的铃声响彻云霄，他们不得不捂住自己的耳朵。
　　 吴迪用一把造型古朴的钥匙打开大门，四个人好奇地探进脑袋去，只见院内古木森森，绿荫片片。此时是下午两点，正是阳光最烈的时候，院内却是凉意阵阵，外面白花花的太阳在这里也只留下斑斑点点的光圈。
　　 四个人挤进门去，欢呼阵阵，一扫之前的沉闷。院里有一个摇椅，估计是吴迪父亲的，四个孩子跑过去抢，压得椅子“嘎吱嘎吱”地叫才罢休。
　　 这座别墅总共三层，分成前后两院。第一层是供佣人们住的，上面两层是主人家的卧室。厨房厕所都在后院，院中有一古松，有四人合抱那么粗，也不知有几丈高，抬头望去，只看见星星点点的蓝天。松下有一古井，井旁有一个自来水笼头。吴迪打开笼头，水便“哗哗哗”往外流。
　　 他们无心探究这些，便在前院转悠。前院一楼东首有几间耳房，都上着锁，他们拿着钥匙一一打开来。有些房间久未开封，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房间里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至于以前是做什么的，也无迹可寻。
　　 走到东首最后一间时，这里终于不一样了，像是古时的私塾。北面墙壁上挂着一位老人的画像，用镜框镶着，观其衣着，应是前清时的人物，戴顶瓜皮小帽，帽上镶着玳瑁，脸颊瘦削，目光炯炯正视前方。画像下有“吴公远山之像”几个小字。画像前的桌子上摆了一个香炉，插了几支香，燃得只剩下红色的竹签。旁边还有一条戒尺，约两寸宽，一尺长，泛着深褐色的光华。吴迪拿起来，打了刘文龙一下，说：“让你不听话，让你不听话。”
　　 “这是谁呀？”刘文龙一边躲闪，一边问。
　　 “吴远山，前清时中过举，做过县官，因不满官场黑暗，辞官回家办学，教学成果丰硕，对吴氏家族振兴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吴迪指着画像下面的一段介绍说。
　　 “原来是个教书的。”
　　 四人甚感无趣，便退出了那间房。他们平常对学习就深感厌烦，顺带对老师也全无好感，附带着对这位古代的教书先生也不甚感冒。
　　 他们前前后后溜达了一阵，除了树上有几只鸟雀值得看上几眼外，无甚好玩之处。四人便搬上桌椅板凳到院子睡大觉，约定晚饭后打麻将消磨时间。
　　 院里微风阵阵，四人很快进入梦乡，这一觉直睡到太阳西沉，鸟雀回巢时，吴迪才朦朦胧胧醒来，眯着眼睛坐了一阵，又踢醒刘文龙他们。四个人找到厨房，摆弄出几个菜，匆匆吃完，已是晚上七点。吴迪父亲终究放心不下，跑过来看了看，见四个小孩正在追逐玩闹，便放心回去了。
　　 二
　　 麻将桌就设在有吴远山画像那间房，那里有现成的桌椅板凳，正好拼凑成一桌麻将。吴迪坐北方，背对着吴远山之像，他的下首是刘文龙，居西方。他的对家是万丹，坐南朝北。上首的崔艳，居东。崔艳虽则只有15岁，却是麻坛老手。她从小由奶奶带大，奶奶嗜赌成性，每日带着5岁的崔艳出入麻将馆，有时候要去上厕所，便叫崔艳代替一阵，一来二去，崔艳也能上场了。崔艳7岁时，经常是奶奶一桌，她一桌，她年纪小，头脑灵活，经常赢个几十块，便觉得上学无趣，不如打麻将。
　　 其他三人打麻将的时间，虽则不及崔艳长，平日里耳濡目染，也都是好手，逢年过节之际，也可以和大人们一较高下。
　　 四下坐定，迫不及待将麻将铺排开来。几圈下来，吴迪的手气臭得很，一元一炮，他已经输了十几块。他用左手打着右手，边打边骂：“臭手！”
　　 崔艳一只手托腮，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摸着麻将，迅捷地扔出一张弃子。
　　 而万丹和刘文龙一脸凝重望望自己的牌，又望望桌上的，犹豫不决。
　　 到深夜十一点半时，吴迪已经输了五十多，他全程骂骂咧咧，用力敲着桌子。而万丹和刘文龙也好不了多少，差不多输了三十，两人面色也不好看。大赢家崔艳则面无表情，波澜不惊地将钱收好。四人起身上厕所，喝水，准备下半场。
　　 吴迪伸着懒腰，忽然扫到桌面上的香炉，他心念一动，学着电视里的样子，捏起三根香，用打火机点燃，双手执礼，念念有词：“老人家，请你保佑我等下手气大发。”
　　 刘文龙撇撇嘴：“迪哥，人家是教书先生，你拜他，等会就等着输吧。”
　　 吴迪听了这话，觉得非常刺耳，忍不住追着他打。
　　 重新坐定，开始摸牌。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拜过的缘故，吴迪手气旺得不得了，自摸个不停，而刘文龙和万丹，输得惨不忍睹。
　　 “又胡了。哈哈哈，给钱。哎哟，谁打我？”吴迪乐不可支，“你们有点牌品好不好，输了就打人。”
　　 “我可没打你。”
　　 “我也没有。”
　　 “神经，谁打你了。”
　　 万丹扔掉一张牌，看见吴迪伸长脖子来瞧，忙把牌捂住：“别看了，你肯定不要的。”
　　 “别耍赖，放手，什么牌？”
　　 突然万丹大叫了一声“啊”，指着吴迪后面，面上的血色一下退去，她结结巴巴说：“后面……后面，后面那戒尺，刚才好像动了。”
　　 “神经，你输傻了哦。快出牌。”刘文龙抬头去看那戒尺，烟雾缭绕中，戒尺一动不动地躺着，他便骂了万丹一句。
　　 万丹心有余悸，她打着哆嗦，不时抬头去看那戒尺，却毫无异常。但她惨了，一心二用，转眼就输上了一百块。
　　 “手气真差。”她闷闷不乐嘀咕了一句。
　　 “啊！”万丹突然迸发出一声尖叫，右手食指指着对面，她已经站了起来，凳子都被她推倒了，发出一声“怦”的巨响。
　　 三个人一齐抬眼看去，这回全看见了，那戒尺确实在动，像一只刚学会飞行的小鸟一样，跌跌撞撞，没有方向感，不时掉在地上，又不时爬起来。
　　 “啊！”几个人一齐尖叫，争先恐后往门边跑，可门已经被锁了起了，打不开了。
　　 桌上的戒尺大约掌握了飞行方法，舞得像条竹鞭，没头没脑地抽打着众人，惨叫声此起彼伏。
　　 打了一阵，戒尺大约是累了，停在空中，一动不动。过了一阵，它像人类一样，用一端指着他们四个，用一种尖锐沉闷的木头声说：“我跟着远山公，在这里呆了一百多年了，最见不得你们这种虚度光阴的东西。好好的夜晚，不抓紧时间读书，偏要玩这种玩物丧志的东西。”它愈说愈是气愤样，一把将桌上的麻将扫在地上，麻将“乒乒乓乓”滚了一地。
　　 “戒尺大爷，我们，我们错了，你放我们走吧。”四人哀求道。
　　 “不行，现在你们把这里整理好，我们上课。”
　　 “这么晚了，我们要睡觉了。”吴迪说。
　　 他的话刚落音，那戒尺远远飞过来，劈头盖脸地打，打得他连声惨叫。
　　 “还要睡觉吗？”
　　 “不要了，不要了，我读书，我读书。”吴迪抱着脑袋喊。
　　 在戒尺的威胁下，四人敢怒不敢言，将房间按原先的样子整理好，规规矩矩坐好，像极了一群循规蹈矩的孩子。
　　 那一夜，尽管睡意朦胧，但在戒尺的威迫之下，四人强打精神，认真听课。
　　 一柱香燃罢，戒尺飞起来，逼着吴迪又点上一柱。
　　 戒尺浮在讲堂上半空中，一副眉飞色舞，口吐莲花，不厌其烦的样子。
　　 鸡叫三遍，戒尺似乎意犹未尽，说：“一百多年来，我一直跟着远山公，作他的教鞭，惩罚那些不听话的孩子，其实我也是有理想的，我的理想就是做一个像远山公一样的老师，桃李满天下，可惜这一百多年来，一直无人听我讲课，非常寂寞，今日终于得偿所愿，痛快啊痛快。明晚继续啊。”
　　 也不见它如何动作，便规规矩矩趴在桌上，又成了一根普通的戒尺。一切恢复了原样。戒尺又摆在原来位置，一动不动。门也悄然打开了。
　　 “啊。”四人发出一阵尖叫，拔腿就往外面跑。
　　 外面，似是另外一方世界。东方，露出一点鱼肚白，薄薄的晨雾笼罩着一切。远处，早起的农人正在田里收稻子。
　　 经过一个晚上的惊吓，四人腿肚子发软，不停地打颤。
　　 “真见鬼了！”刘文龙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手抓起地上的石头，狠狠地扔了出去。
　　 “那我们今晚还去吗？那戒尺说……”万丹小心翼翼地说。
　　 “你有病吧，还没吓够？”刘文龙叫起来。
　　 “我，我还想去。”吴迪闭着眼睛，回忆昨晚学过的东西，如同刀子刻在脑子里一样清晰，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刘文龙“腾”地站起来，指着吴迪，说：“你怕是疯了，我可不陪你疯。”
　　 他转身就走，脚步又狠又沉，带起一路烟尘。
　　 万丹和崔艳你看看我，我望望你，两个人小声说：“吴迪，对不起啊，我们害怕……”
　　 两人撒开脚丫子就跑，追赶刘文龙去了。
　　 吴迪看着他们跑远，脸上浮现出一种深深的落寂，他们三个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在班上是差生，没人看得起他，老师也放弃了他，只有他们三人，对他不离不弃，他们说过，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的。
　　 吴迪垂头丧气地回到家。家里一个人也没有，都去地里干活了。他跑到地里去找到父亲，父亲弯着腰正在割稻，脸上汗像水一下往下流，他拿起旁边一把镰刀去帮忙。父亲见了，说：“小迪，你去那宅子守着。我们拿了人家的钱，就要帮人家守好家。”
　　 “嗯。爸，吴远山是谁呀？”
　　 “那是老板家的祖上，是一个大学问家，据说一直在乡里教书，不管是自家的孩子，还是别家的，只要愿意学，他都教，有钱的就交一点学费，没钱的送点稻子，玉米的，他也收。这一带的人家，都受过他家的恩惠。”
　　 “他有一把戒尺吗？”
　　 “哦，那是杭州知府送给远山公的，据说是用金丝楠木做成的，特别珍贵。远山公日日带在身边，却不常用，作为先生的配饰而已。”
　　 吴迪又说：“爸，那你在家多呆一阵，我去吴宅守着。”
　　 他回去拿了书包去了吴家，整个白天，除了吃饭和午睡，他一直都坐在院子里看书。他突然觉得学习是如此容易。
　　 黄昏的时候，院里响起了震天价的电铃声。他拉开门一看，刘文龙他们三个站在门外朝他笑。
　　 “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怕那戒尺吃掉你，‘喀吱喀吱’，吃零食一样。”
　　 晚上，点起三支香来，戒尺照例浮在讲堂上，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偶尔刘文龙想睡觉，那戒尺飞过来，铺头盖脸地打。
　　 鸡叫三遍后，戒尺又躺在桌子一动不动了，一晚的课程便宣告结束。
　　 白天，刘文龙他们三个回家，他守在吴宅，就坐在院子里读书，如此持续了一个暑假。那个假期，他不但将初中三年的知识重新巩固了一遍，便是高一的课程，也自学了一遍，他对学习，从来没有如此用过心，自从受过戒尺的教育，也不知为何，他的学习热情高涨，恨不得时时沉浸在学习里，他的父亲见了，说是自家的祖坟冒青烟了。
　　 三
　　 吴迪读研究生时，有一回放暑假，父亲叫他一起去吴氏旧宅帮忙修剪花草时，他突然想到了当年那一切，就像一个尘封的梦被拉开帷幕一样，那一幕幕栩栩如生。他急忙走到东首的耳房，那里空空如也，没有吴远山的画像，没有桌椅板凳，更没有戒尺。他找来父亲询问，父亲一脸茫然，搔着头皮问：“有吗？我怎么不知道呀？”
　　 父亲年纪大了，记性犹坏，什么都记不住。
　　 对了，还有刘文龙他们。他忍不住打电话给当年的小伙伴，刘文龙正在修车，他钻进车的底盘下，用头和肩膀夹着电话，听了吴迪的话，他说：“有吗，我怎么没印象，我光记得打麻将了，崔艳那个暑假赢了我们好多钱……”
　　 打电话给崔艳时，她正在打麻将，视频中，她两岁的儿子还背在背上，她有些不耐烦，说：“有这回事吗？我不记得了。等下，等下，我胡了，哈哈哈……”
　　 万丹，对，还有万丹。接通电话时，万丹似乎才睡醒，她迷迷糊糊说：“吴迪啊，老娘陪那些臭男人喝了一宿的酒，才睡着，你又来吵。啥事啊？快说。”
　　 面对吴迪询问，她说：“你疯了吗？读书读傻了吧？哪有这回事呀。”
　　 吴迪站在那座雄伟壮观的吴氏旧宅前，目光痴痴地望着那栋房子。天气正是春日，阳光温柔地洒在那栋灰色的建筑上，如梦如幻。一切似乎只是吴迪做的一个长长的梦。他的耳旁似乎还响着当年戒尺教过的一首诗：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
　　 “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他口里念着，转身走出了那栋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