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哭醒的故事(散文)
一
时间的流逝,不经意间尘封、带走了许多不该消逝的故事,让人惋惜痛失,成为遗憾。
一天,段映田老师到我家说:“有一个深藏在我心中近75年的一件事给你讲讲,你是个爱写画的人,记下来吧!”那一天,我正好有点事,主要还是觉得他不可能有好故事,无非是老年人的婆婆妈妈,所以回了一句:“今天忙,再谈吧”拒绝了老人。
又一天,段老师找到我的办公室,双眼含泪,近乎于乞求地说:“我老了,你一定写写,不把这个故事留下,我死不瞑目!”态度如此坚决、诚恳。好奇之心,恻隐之意,顿让我静下心来,聆听老人讲述。
谁知老人刚一张口,便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连连摆手,表示无法说下去。能有多大的事隐藏这么久,而又惹得他难于言表?我倒上一杯水,让他冷静一下再讲。
他闭着眼睛,长长地出了口气,缓缓说道:“这不是我个人私事,是一个抗日村长被敌人杀害的故事,我是在场的见证人。快70多年了,那场景时时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他是条汉子,是我一生中见到过的真正共产党员……”
“哇——”又是一声嚎啕,并且还带着捶胸跺脚。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我坚信老人心中确实是装着他刻骨铭心、不为人所知的故事。基于老人痛不能言和我又想深层次地挖掘故事的背后,答应他改日心境平静时,亲自到他的村庄实地采访。
“真的?不骗我吧?”老人略带疑惑的口吻。
“真的,我怎能骗您老人家,放心吧!”我记下他儿子的电话号,以便联系。
二
2019年初夏的一个上午,我们一行四人专程到丰州镇何家庄村,寻访烈土就义的足迹。
今年夏天,雨水出奇得少,旱相已现。但在通往何家庄的路上,看到的是绿意悠然,生机勃勃。车在狭窄的道路上行驶,两面山沟愈来愈深,沟掌处的村庄便是目的地何家庄。
村口上一位拄着拐杖的鲐背老人正翘首候望,车停在他面前,他告诉我们,听说今天大家要来,一个晚上没睡着,珍藏在心中几十年的故事总算可以用文字记下来了。
赵启愚,1915年出生于涌泉乡涌泉村。抗战全面爆发后,他积极参加抗日救亡组织和对敌斗争,在党的培养下成为白芽编村抗日村长。何家庄是白芽编村的一个自然村,是“敌战区”和我游击区相衔接的地方,日伪军经常来袭击骚扰,对敌斗争环境十分恶劣。
我们搀扶着段老师,顺着他指引的路线向村西的小山岗爬去。
这是栽满核桃树的一片小平地。段老师指着说,75年前这里是村上的打谷场。
那是1944年深秋一天,白芽编村抗日干部赵启愚、李林、段印宽和祁村的小关,研究完如何动员群众开展坚壁清野工作后,便到村外不远处的避难小窑洞躲藏休息。黎明时分,从刺蓟坡(地名)过来的日军、警备队共20多人气势汹汹地就闯进村子里。霎时,枪声响起,村子被包围了。
听到村里传来枪声,不好,有情况!赵启愚他们也一骨碌起身,赶快出洞顺着河沟往村东北方向的松树坟跑去。因为松树坟下面是一条路,稍稍一拐就可以到口里村的安全地带。但敌人还是发觉他们了,边放枪,边追赶。为了同志们的安全,赵启愚故意朝另座山坡跑去,将敌人吸引到自已一边,被迅疾追上来的日伪军抓捕。
敌人将五花大绑的赵启愚推押到这块打谷场中央,村里的老百姓也被赶到了这里。此时正值收秋时节,场上堆了半场杆草、豆秸。
敌人剥去了赵启愚的上衣,高举着从他身上搜出的没来不及处理的文件和宣传标语,恶狠狠地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保存共产党文件?”
“受苦的,我不识字,不知道写的甚。”启愚回答道。
“啪!”一记耳光打得赵启愚满嘴流血。
“说,你不是共产党员,这些东西怎么会在你身上?”
“是在路上捡到的。”
“谎话!”三个日伪军围上去,一顿枪托猛打,将赵启愚打翻在地,然后乱脚在身上踢来踢去。再提起来再打倒在地,反复数次,赵启愚满身灰土,头顶冒血不再吭声。
“还不承认,看看你骨头有多硬。”鬼子兵用点着的豆秸一点一点在他身上烫,身上冒起青烟,赵启愚痛得在地上滚来滚去,忍无可忍地嘶叫着,敌人却发出狰狞的笑声。
讲到这里,段老师已经是泪流满面,嚎啕大哭再也讲不下去……
缓了一会儿,他接着讲:“那时,我是个仅有七、八岁的孩子,不知道敌人为啥要抓他,打他。可是我看到无论敌人如何折磨他,始终不承认自己是共产党的干部,也没有暴露其他人。敌人见赵启愚仍不承认,继续边烫边打,边打边问。回答敌人的除了沉默,还是沉默,沉默……
烧焦皮肤的味道冲击着人们,胆小的孩子吓得躲藏在大人的身后,瑟瑟发抖。巨大的汗珠从赵启愚的身上流下来,整个身体渐渐软了下去,敌人没有从赵启愚嘴里得到一个字,就继续用枪托打、皮鞋踢、火棒烫,赵启愚的叫声渐渐虚弱了。在场的群众咬着牙齿,眼含热泪看着他扭曲的痛苦状,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烧焦味道,看着赵启愚被折磨得不像个人样,可谁也没有办法相救。
此时,村中妇女们赶快将做好的饭送到场上,敌人见到香喷喷的烙饼,都来抢着吃饭,不再折磨启愚了,大伙儿稍松了口气。敌人打累了,饭也吃好了,看到根本无法从启愚的口中得到什么,只好草草收兵。临走的时候,敌人从地上抓起苏醒过来的赵启愚,逼他背起半袋粮食跟他们走。浑身是血的赵启愚在敌人的淫威下,背着面袋踉踉跄跄,艰难地跟在敌军后面顺着山坡坡下去。人们提着的心仍未放下,眼睁睁看着赵启愚被敌人押走。
队伍刚走出村的猪圈圪槽(地名)一棵柳树旁时,赵启愚被一名日本兵一枪托打下小水沟里,紧接着端起枪朝他开了一枪,另外已走出的一伪军又返回,对着栽倒在地的赵启愚又补了一枪。敌人走远了,惊慌失措的乡亲们急匆匆地赶了上来。英勇的赵启愚已经毫无声息地躺在那里,鲜血殷红了身下的土地。众乡亲默默地下新到河沟里,一起抬起了这个铁骨铮铮的英雄村长。
山在低着头,水在静静地流,人们悲痛的哽咽声,伴随着缓缓的步子。多好的人啊!想起赵启愚在村子里和大家一起说笑,想起刚才赵启愚宁死不屈的一幕,都为失去这样的英雄悲哀痛苦。何家庄人含着热泪自发抬着赵启愚的遗体经窊里、坡底村辗转送回了他的老家涌泉村。”
段老师说到这里,老泪纵横,激动之时捶胸顿足,不能自我,这一幕烙在他的记忆里,一生都忘不了。
“从那时起,共产党员在我幼小心灵扎下了根。我参加了抗日儿童团,站岗放哨送情报,盼望着早点消灭掉日伪军。解放后,当了教师,积极要求入了党。从事教育工作总要把自己亲眼见到的共产党员赵启愚威武不屈的故事讲给孩子们,告诉他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是千千万万个赵启愚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
三
段老师悬着的一颗心落实了,我们将采访到的的故事写成文章刊登在县政协文史委主办的《家乡知音》。但我总感到还没有挖掘到深层次的内涵等。
适逢《山西新闻网》《重走八路军总部旧址》摄制组找我配合选材,我又一起重新参与故事的挖掘。
所幸的是我们找到了赵启愚的儿子,叫赵成周,是位退休老师,已是80高龄的老翁。老赵告诉我们,他对牺牲的父亲没有任何印象,那时他只有两三岁。听奶奶说,父亲刚给他做了周岁生日便牺牲了。几十年来,只知道父亲是烈士,可不知道是如何牺牲的。
重新采访。我带摄制组二次奔赴何家庄,赵成周恳求参加。
时值晚秋季节,树枝上摇曳的黄叶经不住瑟瑟秋风的萧杀,纷纷飘落。这次除让段老师讲述外,村上一位身体健壮、也姓段的老者自告奋勇带我们到赵启愚和村干部晚上在村外藏身的地方。跨过村旁的小河,顺着山间小路,弯弯绕绕出村一里多,在四面土山包围的野外荒坡前停下,段老指指说:“就在上面。”大家对这个洞充满好奇,急迫想了解村干部晚上是如何藏身睡觉的,所以都弓着腰向上攀去。坡很陡,少说也有70度,没有路,也没有人踪。赵成周老人不顾80高龄,也不听大家劝告,两手抓着地上的草,吃力缓慢地往上爬,嘴里还不停地念叨道:“我得看看俺爹睡觉的地方。”
约二十分钟的艰难爬行,一行人停留在半山腰中。段老指着崖头下的不到两平方米的小洞说:“就是这里,他死后无人再来,几十年来,水冲土塌的快看不出来了。当时干部们不管冬天还是热天,在里面铺把干草,放个小被,白天出去工作,黑夜瞎胡(凑合着)卷缩在这里过个夜。那时候当干部和现在比那可是天上地下,真是拼上命干呢,每天脑袋在裤腰带上挂着,怕的很,可不容易呀。”
大家的目光聚焦在这个躲藏栖身的“家”里,空气仿佛凝固了似的,眼神里看出每个人都在惊叹,感觉到每颗心灵都受到震撼。身临其境,再回想着烈士被敌折磨、枪杀的惨景,在场的所有人无不动容。如此餐风露宿艰苦的工作环境,每时每刻都面临着死亡的威胁,他们大无畏的精神从何而来,他们舍身忘死的民族气节如何冶炼而成?采访主持人王啦啦没有了平时活泼可爱的笑脸,上牙齿紧紧咬着下嘴唇,眼泪在眼眶外打转转,时不时落在地上几滴。赵成周老人更是情不自禁跪在洞口坡前泣不成声。
四
我们顺着当年送烈士回家的路奔向涌泉村。当时白芽村是大编村,何家庄、祁村、窊里、坡底、涌泉等村都属大编村管辖。战争年代转送伤病员、烈士都是一村接一村,直到目的地。群众不讲条件,不兴报酬,抬着担架,冒着风险,无论如何都会完成任务。路上,赵成周告诉我们:“娘给我讲过,爹的尸体抬回家,可当下连个棺材都没有,只好占用了70多岁老奶奶的寿材,村上人帮忙草草把人埋了就完了。”
“放在现在可不行,赵烈士是为国牺牲的,甚要求待遇也不提。现在倒好,出个事死了人就狮子开口百把万,不答应就上访、静坐,搞得政府也没办法。社会进步了,人们看钱比甚都更重了。”司机小高说道。
涌泉村前有一块高出平地约两米像孤岛的地方,上面建的一座八角亭特别显眼,这里就是我们想要瞻仰的涌泉村革命烈士纪念亭。
到纪念亭没有专门道路,我们只好深一脚浅一脚从刚刚机耕过的玉米地里走过。再走就是荒草覆盖,分辨不出路径,荒草淹没了我们的双腿,我们硬是踉出一道走廊,全身挂满了草叶、苍耳籽、鬼圪针。整个纪念亭周边面积有百十平方米,亭里被漂落下的树叶和风吹来的荒草铺了厚厚一层,满目荒凉凄怆,很明白,这里是少有人踏足之地。
赵老告诉我们:“烈士亭是早年建的,可能是在段村解放之后。这个地方是村上的一块风水宝地,村里干部群众对为革命牺牲的烈士非常怀念敬仰,就把烈士亭建在这里,清明节村党支部要带领党员干部来祭奠烈士,学校总要组织孩子们来扫墓。”
亭中的烈士碑有145厘米高,宽63厘米,细细分辨才看出,一面是重修奶奶庙的碑文,时间已看不清楚;背面记载立碑时间是1948年。我们分析认定,此原因是,涌泉一带大石头匮乏,当时建烈士亭一时找不到适合做碑的石料,便将奶奶庙的石碑改为烈士碑。碑面原内容无法修删,背面有碑文和烈士英名简介:
自“七七事变”以来,日寇大举进攻我中华,利用其惨无人道的毒辣阴谋,奸淫烧杀,摧毁掠夺,以图实现其“三光”,最后达到大陆政策。在这种情况下,人民伤亡无数,财物损失一空。然国民党中央抛弃了全国人民,躲在大后方苟安,虎狼入室,却袖手观战。乡镇奸特遍地,活跃投敌,造成种种血腥惨案。幸亏有共产党八路军北上,我敌后群众摸索了光明方向。在日寇蹂躏封锁下,奋起自卫,英勇参军参战,用不屈不挠的精神与敌肉搏,为国为民光荣捐躯,惨遭敌手,终于击败日寇,镇压了奸特,解放咱被难同胞,创造下根据地,建立起民主政府,这种可歌可泣的伟大功绩,在历史上留下了光辉一页。诸烈士遗志,我们会继承,祝赵进素等瞑目安心。全村群众干部追念及此,不禁泪下,特立碑流传后世,以表精神不死!
赵进素二十三岁,194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同年参加八路军,担任班长。1945年在老爷山战斗中牺牲。
郭满贵十八岁,1937年参军,决死队战士,1938年西亭战斗中牺牲。
李福隆十九岁,1942年参军,1943年在红土地战斗中牺牲。
张再兴十九岁,1945年在蔚家渠与敌作战中牺牲。
武进元二十岁,教员,1944年在东坡与敌作战中牺牲。
赵启愚三十岁,村长,1944年在白芽村被敌杀害。
郭法水六十一岁,1942年在涌泉战斗中牺牲。
……
涌泉行政村全体群众
民国三十七年一月十五日立
一个村庄就有16位革命烈士,老者61岁,少者仅18岁,在场人员无不对为国捐躯的义士肃然起敬。
五
听说赵启愚烈士的墓地就在村北的山圪梁上,大家异口同声要到英雄的墓前瞻仰,赵老的儿子和媳妇也赶来带路。车又行驶在弯曲的乡间小道,小道狭窄平缓,路上基本见不到车辆和行人,车在沟中拐了几道弯来到一座小山下停下。山谷幽寂,溪流淙淙,往山望去,又是一段艰苦的路径,荒草萋萋,布满荆棘。我们踏着枯草黄叶,躬身于野林树下,惊飞隐藏在草丛的山鸡野兔,爬到墓地已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赵家的墓地建在半山腰中,地势平缓开阔,植被较差。地的上方有一座坟茔,坟前竖立墓碑,黑底金字,上书的“尊父赵启愚之墓”非常醒目,看上去是新选的地方。
赵老站在墓前对我们说:“奶奶身边就一个儿子,爹死后无法生活下去,娘只好带我另嫁别人。也是在继父的供养下,我上了学,参加工作当上了人民教师,我一生以有个革命烈士的父亲为骄傲。”
“那是个什么庙?”小王指着毗邻的山顶上一座庞大庙宇建筑问道。
“唉,前几年有位县领导盖庙着了迷,没钱到处诓骗,结果工程建设了一半再也建不下去了,他也违规违法被判刑了。”
是啊,近些年来,农村建庙风气日趋盛行,村上的公益事业很难凑到钱,但一说修庙请神则一呼百应,村庄被大大小小的土地庙、五道庙等林立的庙宇包围着,村民有了保佑平安,保佑生财的保护神,殊不知,在国家遭受践踏,民族生死存亡危难之际这些神为何不显神灵,去救赎那些处于水深火热的生灵免遭涂炭呢?失去信仰的人,焉有不走向歧途之理?
在民族历史的源头,曾有一位先贤,仰天而问:“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之?阴阳三合,何本何化?”在中国革命奋斗史上,民族振兴的长河之中,从来“没有天降正义,只有血肉之躯”,可谓“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站在烈士墓前,耳畔回响着习总书记:“一个有希望的民族不能没有英雄,一个有前途的国家不能没有先锋。”“实现我们的目标,需要英雄,需要英雄精神。我们要铭记一切为中华民族和中国人民作出贡献的英雄们,崇尚英雄,捍卫英雄,学习英雄,关爱英雄”的亲切教诲,传承精神,讲好故事的责任油然而生,今天,我们是写故事,讲故事的人,用这些血肉凝结成的故事告诉人们,人民共和国从哪里来,英雄牺牲为了谁,我们奋斗目标是什么,让这些人物、这些故事不会褪色,再不沉默,成为照亮我们前进的火炬和鼓舞我们奋斗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