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这一诺的深情(散文)
回乡,以另一种身份,另一种心情。
沿着熟悉的红砖铺成的弯弯曲曲的小路,走近,走近。石磨盘、老槐树、旧街门、老房子。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一切又不是原来的样子。
这个融进了我生命近三十年的院子,以及这个院子的主人今天给予我的将是一种怎样的震撼啊!这是我从来没有想到的。
门是敞开着的,我的婆婆刘桂花老人正端坐在土炕上。蓝色的中式衬衣、浅灰色的运动裤,一如往日的洁净,只是比往年瘦了些。上个月老人家因摔倒刚刚做过腿部手术,此刻竟又坐起来拿着放大镜看书了。
上炕,紧挨着坐下,凑近耳边告诉她今天县文联、作家协会、三晋文化研究会的文友们要来采访她老人家,老人家很是高兴。看只有我和女儿,伸脖子朝窗外看了看。我懂了老人家的想法,告诉她我是打前站的,其他人还在三四里外的邻村蚂蚁辿采访,她笑了。
文友们想了解一下发生在本村(涌泉乡大良村)的“五一一”惨案,婆婆还记得吗?
无须思索,那些往事就脱口而出。来不及等文友们到来,她已陷入回忆。
“十个人,人家说他们是共产党员。”婆婆说,“我还小了呀!吓得钻在一个老婆婆抱抱(怀抱)里。
记忆里,那是一个令人恐怖的早晨。她刚刚十二岁。
1942年6月24日(农历五月十一日),鸡刚刚叫了一遍,天色还黑黑的,全村人就被敌人驱赶到了村西头的大场里。
原来,前一晚党员干部、积极分子在村西头“和合成”号药店开会商讨抢收小麦、割线破路的事被敌人发觉了。凌晨,他们还在开会时,整个村庄就被包围了。
敌人端着枪围着人们,大狼狗吐着舌头做出随时扑向人群的架势。汉奸杨明德扯着嗓子站在毛太君前面大声呵斥着说,“不说?不说?不说谁是共产党了就拉开手争弹(手榴弹)炸呀!”一村人站在一起,愤怒地盯着敌人,男人护着女人,大人护着孩子,大伙儿你挨近我我靠着你,气氛特别紧张。
杨明德歇斯底里地嘶吼着,抓出张九如老汉把刀架在脖子上。老人一声不吭,拳打、脚踢、扇耳光,老人身上流血了,依然一言不发。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味道。恐吓,嘶吼,踢打,拖拽,敌人疯了一样。一个老婆婆因护着儿媳妇被敌人用枪托砸倒,继而又一个老汉倒在血泊之中……
问,问不出。说,没人说。气急败坏的杨明德带头从人群中一次一次往外抓人,大部分在“和合成”开会的人都被拖了出来。接着敌人又拽出几个容貌端正的女人一共二十来个推搡着牵拉着返回了南沟据点。
那些人被抓走后,受尽折磨。后来有一个女人受不了拷打最终泄露了秘密,说出“和合成”药店的事。
女人们被放回了,英勇顽强的男人们却再也没有回来。十个男人,年龄大的不过三十出头,小的刚二十来岁。敌人折磨,蹂躏,有的被砍下了头颅,有的被敌人撑开四肢挂在了城墙上,有的挂在了电杆上,还有的下落不明了。
村长刘明耀、农会主席张庙为、财粮主任张留锁、抗日干部张靖山,群众张国贞、张来锁、张兴安、张金堂、张森林、张来明。这十个名字,婆婆一遍一遍念叨着,说,“太可怜了,都还年轻呀。”
惨案发生后,人们哭着央求村子里胆子最大又会说话的刘全孩,也就是婆婆的父亲去据点找敌人交涉想要回遗体。然而,大部分人尸骨无存了。几经周折,发现据点花园埋着三颗头颅。一个好心的老奶奶偷偷挖出后用布包着交给了婆婆的父亲。
仅仅领回来的三颗头颅血肉模糊辨识不清,因张庙为是杂头(头发黑白相间),推断他们几个干部们是在一起的,另外两个是刘明耀和张留锁。其余的人却再也无法返回故乡了。
敌人的凶残,汉奸的可恨,烈士的英勇,父亲的果敢时时在婆婆心里翻腾着,激荡着。从目睹人们被抓到父亲带回三颗头颅,婆婆的心绪由害怕渐渐变得大胆。“共产党员就不怕死”,也是从这一刻起,她产生了加入共产党的念头。
从此,老人家一步一步向党组织靠拢。十五岁就开始了工作。埋地雷,送粮食,做军鞋……
她记起在傍晚时和人们去村边大道上埋地雷,单塔雷,双塔雷,埋好了苫好浮土,用拳头墩出印记,看前边走过的牛、驴的蹄印伪装成牛蹄驴蹄的形状,第二天天亮前又去挖走。“我是组长,踩着了就是我的责任。”说到这里,老人家双手握拳在土炕上比划起来。“双拳并在一起墩出的是牛蹄蹄,单拳墩出的驴蹄蹄。”她笑着说。仿佛回到少女时代,又到了村边的大路上。
记起那时抬伤员,沿村转送到八路军医院,一个叫海涯的地方。因个子高力气大,每次抬伤员都走在前面。她渐渐忘了“五一一”惨案带给自己的恐惧,只记着共产党员们的英勇和父亲的大胆。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如今还都在父母跟前撒娇的年龄,她却要和那些进步的青年人一起运送伤员。只是喜欢在前边抬着,不忍看到伤员流了血浸湿了衣裤,也不忍听到伤员痛苦的呻吟,哪怕“哎呀”一声,她心也会针扎似的疼。
路上,不知会遇到什么情况,万一遇到敌人呢?害怕吗?
“不害怕。”她说,“共产党员就不怕死。”
其实,老人家只还是积极分子。信仰的力量支撑着她,鼓舞着她。心里有了方向,哪里顾得上害怕呢?
老人家只想着比别人积极些,再积极些。她跟着人们去山曲背粮,把粮食装在扎好的裤管里走几十里山路一路背到瓦窑科;她也和妇女们一起做军鞋,两个人一组,别人纳鞋底,她做鞋帮。
有一次,一个人挑着十几双布鞋从大良村一路步行到段村。十几双鞋别人捎也能捎到段村,可她愿意挑着送到咱的队伍里。
积极,上进。离党组织也越来做近。
1945年,刚刚十五岁的她就当上了村民政主任、财粮委员,帮着做筛粮,筹粮工作。为了能多筹集粮食,她带头把自家仅有的一点粮食捐给了前线,并说服家人和亲戚让他们也捐了粮。后来又做村妇联主任工作,事情更多了些。
回忆往事,老人家的眼睛都亮了。青春、理想、希望,信念,一瞬间又再现在心里。这一生,都不会忘记。
午后困倦,我担心影响婆婆身体,想让她躺躺,她不肯。望望窗外,看还没有人来,问道,“该着过来了呀!”我回答说,
“他们还在蚂蚁辿听知情人讲武西县政府的事,可能一会儿才能过来。”
“咱家当时就是区政府,武西县政府也在这里住过。”一直在旁边听我们说话的三哥突然兴奋地插话,“就在咱这个房子里。”
“是?真的是?”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咱家是武西区政府、县政府旧址?”
三哥看我不信,说,“真的是,你问娘,她最清楚。”边说边朝我们看。
“是,咱家住过,老根柱家也住过。”回答是肯定的。
老人家说的武西县政府的事还得从1939年秋说起。查,知:
1939年,日军占领了白晋铁路沿线的南关、分水岭、权店、南沟等地后中共武乡县委决定分设武西办事处,由武光清任主任,王宗琪任八路军工作团政委(实际为中共武西工委书记),负责武西地区党政工作。1940年6月,日军占领武乡中部段村镇后,武乡被分割为东西两块。为了便于领导对敌斗争,在武乡县的原辖区东村以西至分水岭一带成立了武西县,并将沁县白晋路东地区划归武西。在原武西办事处的基础上,组建了中共武西县委、县抗日政府。蚂蚁辿、大良村、长谐一带因为地形隐蔽成了武西县政委县政府的办公地。
我家,武西县政府旧址、区公所。一时间,这个熟悉的地方竟有点陌生起来。而更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在保卫武西县政府的武西独立营里有我的公公,张牛成。
公公多年前去世,我只记得在老人家的葬礼上,灵棚里相片旁挂了好多好多的军功章。此刻,重新认识两位老人家。
他们都是默默地为党工作的人呐!
两个人都是建国前入党,都用一颗火热的初心做自己想做的事做自己该做的事。
1949年1月,在婆婆的记忆里永远难忘。那一年,她加入了心心念念想加入的共产党,许下了一生为党尽忠的誓言。
这一诺,便是一生。对党忠诚,积极工作。她用热情、智慧、执着,激情诠释着一个党员的信仰。
1950年,县里兴起扫盲运动。老人家主动要求担任扫盲组组长,发动村里妇女儿童都参加认字,并组织妇女上民校。担心大家学习热情不高,就坚持每天上门送字,每家每户二个字。有人觉得识字不识字并不要紧,她就给人说,“哪怕将来写个信也不用找人呀!”她还想法子激励人们,组织开展村内识字比赛,制定办法与邻村开展识字比赛。在她的影响与带动下,全村的扫盲识字工作走在全县的前列。1953年,老人家代表武乡县出席了长治专区名校扫盲先进会,并领了奖。
婆婆有了孩子们,更忙了。公公多年随部队作战,婆婆在家建设家乡。我曾多次问她,您都做什么呀?她总是回答:叫做甚就做甚,凡事比别人积极些。
这“积极”两个字落在家里是沉甸甸的。公公大半辈子跟随部队转战各地,从武西独立营参军到经历22年军旅生活后归来,把青春和热血都奉献给了国家。福建南平战斗,河南未魁府战斗;广西歼白匪,西昌歼胡匪;还参加了渡江作战,淮海战役,平津战役等等,直到抗美援朝战争结束才归家。人生中最好的时光是在部队里。
公公常年不在家,婆婆对公家的事又积极。孩子们那时真的很少享受到父爱母爱。
二姐回忆说,别人家孩子回家一进门就叫娘,他们是叫爷爷。是的,家里只有一个爷爷啊!哪里能享受着娘亲的宠爱呢!还有许多事等着她呢!小妹说,经常跟着娘开会,有时夜里回家路上,狗追着叫,害怕得不行。
及至我进入这个家,婆婆已经快七十岁了。老了,可做的事不是很多。可哪怕是一件极小的事也能看出她的智慧非同一般。
记得有一年村里有接自来水。人们习惯了自家打井抽水,有的人认为水管太细,流不出多少水,怕吃不上,白花钱,并以这个理由拒绝了村里负责接水的工作人员。婆婆知道后说,“是要吃水了哇,又不是要看管子粗细了。”工作人员听了依样回答了人们的疑问。大家后来看到一根小细管子里的水喷出来,水流急,劲儿大,也就不说什么了。之后,全部顺利接通了自来水。
婆婆九十二岁了,党龄七十一年。耄耋之年,身体依旧硬朗。除了有点耳背,精神尚好。田间劳作已不够,老人家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在读书上,常常一手拿老花镜一手拿书,认真地看着。她还喜欢看新闻,国家大事,最新政策,老人家都知道。
“共产党员就不怕死”“我就拥护共产党!”婆婆说。
这一诺就是永远,老人家用行动告诉儿孙们:一个老党员是怎样一步一步,一天一天,完成对党许下的承诺。儿孙也积极向上,好几个人都入了党,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回应着老人家。
正当我们一起回忆往事之际,文友们都过来了。一个文友喊道:“快看!大门的匾额好特别呀!‘槐植三株德树人’,真好!”婆婆的目光穿过窗户,看见了他们,也知道他们正在看着那块匾,笑了。
这一刻,这个院子,这个武西区公所、县政府旧址,还有那些在此工作过的先辈以及我的公公婆婆,不就是亲手种下三棵槐树的人吗?他们的一颗赤子之心,他们对党的忠贞不渝,他们的坦荡襟怀不就是那三棵槐树吗?而儿孙们也会永远记住婆婆的诺言:对党忠诚,积极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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