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乳白色的墙壁、紫红色的木质地板，在水晶花灯柔和的光芒下，显得格外洁净、高雅。虽然天气闷热，客厅里开着空调，凉爽宜人，大理石八仙桌上的瓷茶杯飘出的热气清晰地摇摆着舞姿。
　　 方得志跷着二郎腿仰坐在沙发上，手里点着一支烟，悠闲地吐出一个个优美的烟圈。可惜得很，他的这些“杰作”只有他独自一人去欣赏，而且很快成为一片混沌，就像他曾经做过的无数个梦，一觉醒来，早寻不见影子了。
　　 西边卧室里传来打网游的嘈杂声。
　　 方得志眉头一皱，嚷声道：“宏儿，明年高考，怎么还有心思玩游戏呢？昨天我给你拟的命题作文完成了没有？拿给我看看。”
　　 没人应声，敲击键盘的“啪啪”声更加清脆。
　　 方得志沉住气，轻轻敲了敲房门。
　　 “干嘛？不知道我正忙呀？”儿子的埋怨声。
　　 “太不像话！我怎么生养了这样个没出息的儿子！“方得志提高嗓门，把门拍得通通响。
　　 “嚷嚷个啥？”儿子依旧沉溺于游戏中，“你还有资格说我，我们家要不是老妈支撑着，大家都喝西北风去了！”
　　 “你——”方得志额头上的青筋鼓起，“你给老子出来！”
　　 方梦娣从东卧室门探出脑袋：“你们父子真是前世的冤家对头！怎么又吵起架来了？”
　　 “你生养的好儿子，成天不务正业，还不服人管，气死我了！”方得志喘着粗气。
　　 “嗤！太搞笑了，你自己才不务正业呢！在《江山文学网》的社团做什么副社长，把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都花在编辑、写作上面，一分钱也没看见挣来。这还不说，前不久还找啥狗屁出版社，自费出版一本书，白白又浪费了咱家的钱财……”儿子终于停下手中的游戏，滔滔不绝。
　　 “宏儿，说够了没有？”方梦娣来到西卧室门口，把脸色阴沉的丈夫拨开，“宏儿，你爸好歹也是个市作协成员，有头有脸的文化人，虽然目前在文学方面没有多少可观的收益，但是以后……“
　　 “哼！别白日做梦了！啥作协，啥出书……都是一个幌子，哄三岁小孩的玩意儿。妈，我这个人最讨厌虚假的东西！”儿子理直气壮地打断母亲的话，呼地关了笔记本电脑。
　　 “宏儿，你爸为了写作，坚持了大半辈子，付出了无数心血，才有今天的成就，请你尊重你爸！”方梦婷的声音有些震颤。
　　 儿子打开了门，盯着母亲：“妈，你就继续捧着爸，我没意见，行了吧？”
　　 “文学是一项圣神的事业！从事文学创作的人理应值得我们尊重，什么捧不捧，自家人也说这种话。”方梦婷瞪了儿子一眼。
　　 “好好好，母亲大人！”儿子嘴一撇，瞥了气哼哼的父亲一眼，轻声嘀咕道，“可不要把有的人捧上了天，摔得头破血流。”说完头也不回地向屋外走去。
　　 “这孩子，越来越不像话了，脾气又倔，倒遗传了你的基因。”方梦婷叹了口气。
　　 “00后是烂泥糊不上墙的一代，我决心写一部题为《00后》的长篇小说，展示这一代人的思想和行为。”方得志刚坐在沙发上又猛地站起来，“梦婷，相信我，这部小说一定会非常成功，会得到更多人关注的！”他说完，握紧右手，习惯性地向空中一挥——这个招牌式的动作伴随他走过了二十多个春秋，已经完美无缺了。
　　 “我相信你！”方梦婷微笑地看着情绪激昂的丈夫，心里却想：唉！我的老天爷呀，这部小说完成后，在《江山文学网》发表就得了，省时省力又省钱财，不要像去年……
　　
　　 二
　　 方梦婷推开书房门，一股呛人的烟草味直钻她的鼻孔。方得志仰坐在椅子上，依然拼命地吞云吐雾，似乎凭此可以排解纷乱的心绪。烟雾似乎也承受不了沉闷的气氛，在狭小的空间里拼命翻腾着，试图寻找着一个最佳突破口。方得志阴沉、清瘦的脸在烟雾的缭绕下愈加模糊不清了。
　　 “过度吸烟等于慢性自杀！你这是何苦呢？”方梦娣走上去，从他手中夺走香烟，在堆满烟灰和烟蒂的烟灰缸里掐灭，“饭都凉了，快去吃吧。”
　　 “吃不下，肚子里早填满了气！”方得志叹口气，眼角有些潮红，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一叠打印好的稿纸上，高声嚷道，“这些出版社一个个都是有眼无珠！”
　　 “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想出一本书嘛？”方梦娣坦然一笑，“咱们自费出版吧！这事不用你操心，我着手来办，到时你只管捧书就行了。”
　　 方得志呆呆地盯着妻子，似乎心中有千言万语，却又说不出口。
　　 晚饭后，方梦娣打开电脑，在百度搜索到一个自费出书代理公司。
　　 “喂，你们家是干什么的？”代理公司在电话那头询问。
　　 “我们办了个服装厂。这与出书有关系吗？”方梦娣反问道。
　　 “呵呵，这事妥了，明天把稿子邮寄过来，剩下的事由我们负责处理。”对方满口答应。
　　 方梦婷马不停蹄为出书之事和代理公司进行了交涉……
　　 不久，一千册名为《枫》的中短篇小说集塞满了方家大半个书房。
　　 方得志惬意地坐在书桌旁，摩挲着散发着油墨香、设计精美的书籍封面，盯着书右下方自己的笔名“如梦”，嘴角微微向上翘起。
　　 “梦娣，从今以后，我要让‘如梦’两个字插上翅膀，飞向大江南北！”方得志的眼睛里闪着亮光，照得旁边的妻子也心潮澎湃。
　　 手机铃声响了，适时为方得志喝彩助威。
　　 来电是市作协主席。
　　 他放下手机，笑成了狮子口：“呵呵，老吴让我过去一下，让我申请市作协会员。”
　　 “去吧，这些书由我负责推销。”方梦娣微笑道。
　　 看着丈夫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方梦娣轻叹一声，拨通了车间主任的电话：“老李，过来搬几捆书，分发给全厂员工，每人两本。记住，交待员工不要把书随便遗弃……”
　　 老李用车装走两百本书后，方梦娣又联系上市某书店。
　　 书店老板迎了出来，笑成了弥勒佛。只见他肥厚的手掌一挥，立刻有一个伙计搬出一台平台秤，又从方梦娣的车上搬下一捆捆的书，垒在平台秤上。
　　 方梦娣睁大了眼：“你们这是……”
　　 书店老板腆了腆肚子，慢条斯理地说：“这些书在一个月之内卖不出十本，我们就特价处理，半年之内再推销不掉，我们就卖给收废品的。当然，这是最坏的打算，我浪费时间，你也别想得到收益。现在我把书称了，按废品价折算钱……”
　　 “别称了，我不要这几百块钱。”
　　 “好！就冲你这句话，我们会全力推荐这本书的，你们也可以定期过来检查销售情况。”胖老板仰天大笑而去。
　　 方梦娣全身起鸡皮疙瘩。
　　 她没想到丈夫喜滋滋从市作协回家，劈头就问道：“在哪家书店销售？啥时候让我去现场签名售书呢？”
　　 方梦娣哭笑不得：“这个嘛……等买的人多了，书店老板自然会通知……你就专心写作，做你的作协会员吧。”
　　 她嘴里搪塞丈夫，心里却暗暗叫苦：就为了出这一堆破书，几万块钱打水漂了！
　　 方得志当然不会揣摩妻子的内心感受，他畅快地饮尽桌上的茶水。自从2012年注册《江山文学网》，手机、电脑几乎成了他生活的全部。
　　
　　 三
　　 方得志观赏完伦敦奥运会羽毛球决赛，唏嘘不已。人呐，活在世上图个啥？不就是为了争一口气嘛！被誉为“四大天王“的李宗伟球艺高超，曾多次在世界大赛夺魁，却在本次奥运会胜利在握的情况下被林丹翻盘，再次败北，这就是命啊！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本32开的小型杂志《故事苑》，翻开书页，从中取出几张面额不一的钞票，这是去年——有生以来首次也是仅有的一次从杂志社获取的稿费，一共60元7角。他抚摸着钞票，如一个功名卓著的将军摩挲着一枚枚珍藏的勋章。他突然傻笑起来，为了在《故事苑》发表故事，他订购了两年的共24本《故事苑》，花去整整60元，也就是说，他从杂志社只获得7角钱，连一支冰棍也买不到。唉！这该死的《故事苑》又把他的稿件扔到爪哇国去了吧！
　　 “得志，又叹啥气呢？”方梦娣从门外走进来，”不就是为了发表文章，让别人去欣赏评价的吗？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有个朋友，喜欢捣鼓诗歌，在《江山文学网》发表了一大串，自我感觉好极了。听她说，这文学网站挺不错，里面设置了名望积分，只要你水平高，努力上进，就可以中状元进士啥的，另外还有那个叫什么宗师、高手等等荣誉论定，里面的编辑老师也十分负责，每篇文章后面都有评语呢，确实是个既锻炼人又可以展示才华的好地方。你呢，现在就注册一下这个网站吧，也省得每天愁眉苦脸，搅得我心里也不踏实。”妻子叽哩呱啦一席话，让方得志心里痒痒的。
　　 “真的吗？文章发表了有没有稿费？”方得志身子向前一探。
　　 “听朋友说，文章写得好的话也有一点。”梦娣笑道，“放心吧，咱家不靠你的稿费生活，只要你玩得开心就好。”
　　 “玩？我是个玩文学的人吗？请你不要坏了我的名声！这二十多年来，我一直把文学创作当做一项伟大事业。”方得志站起身，握紧了拳头向空中一挥。
　　 方梦娣笑得花枝乱颤。
　　 方得志迫不及待进了书房，打开了电脑。忙了好一阵，终于登录了《江山文学网》那大气磅礴、书香袭人的首页，他的脸上溢满了孩子般的笑容。锦绣江山，文学爱好者的世外桃源！他仔细浏览了首页，发出由衷的感叹。
　　 方得志和往常一样登录QQ，进了“江山优秀作者群”。
　　 屏幕上，一个网名为扬帆远航的文友——看头像是个小丫头，发了一个发表在江山网站的文章链接，并且留言：刚发表了一篇小说，自我感觉良好，欢迎良师益友砸砖。
　　 方得志对这个网名很感兴趣，就欣然打开文章阅读起来。
　　 唔，果然是个新手，让我挫一挫她的锐气。
　　 方得志想着，对文章进行点评：这是一篇“三不像”文章，不像小说，不像散文，不像故事。文章主旨挖掘浅显；故事情节简单，缺少足够的细节支撑；语言缺乏灵动性，不够简洁凝练；尤其是作者表现自己的观点太明显，犯了小说的大忌，这好比一个导演，不在幕后指导演员，却跑到前台对观众指手划脚说教。
　　 不到一分钟，扬帆远航回复：如梦老师把我的小说说得一无是处，不知老师的文章又如何？请发一篇出来，让我们学习一下。
　　 方得志心想，这丫头有点不服气，我偏偏刺她一下：我觉得你这篇小说的水平和小学生作文差不多。写小说是需要一定天赋的，否则的话只会浪费自己的生命！
　　 扬帆远航立刻反驳：把别人贬低目的是为了拔高自己吗？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凭嘴巴叨叨算什么英雄好汉？
　　 方得志闻出了对方的火药味，手指飞快地划着手机屏幕：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等你成为中国作协会员再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在学习写文章以前先学习怎样做人，文章写不好还不让人说，真是岂有此理！
　　 扬帆远航：要想得到别人尊重，首先要尊重别人，文学面前，人人平等！你算哪根葱？
　　 方得志的手指在颤抖：你父母是怎么教养你的？如果你是我女儿，我非揍扁你不可！
　　 扬帆远航：我们萍水相逢，我啥事招惹你了？
　　 她发了三个流泪表情图之后黯然离线。
　　 早有文友站出来向如梦讨个说法。
　　 方得志自知理亏，放下手机，在客厅畅快地哈哈大笑起来，刚才受儿子的一肚子闷气一扫而光。卧室门开了，露出妻子惊愕不已的脸。
　　 两个月过后，方得志将一篇小说投稿到江山某社团之后，又想起了和他首次邂逅就大吵不休的扬帆远航：这丫头和我一样，是个不轻易服输的主，有点意思，这会儿又写了啥文章呢？
　　 他在江山首页右上角搜索扬帆远航的注册名，进入了她的文集。
　　 我的娘！这丫头刚刚斩获了一个绝品呢！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等到柚花飘香时》，这文章名和自己年轻时写的小说相同。呵呵，我和这丫头缘分不浅啊！
　　 方得志点开文章，才看到一半，心砰砰直跳，脸上的汗珠直往下淌。他惊奇地发现，这篇小说讲述的是八十年代两个男女青年忠贞不渝的爱情故事，不仅情节相似，而且主人公的名字、学历、性格、家庭背景完全一致！我的天！世界上哪有这样的巧事？这不是明目张胆的抄袭吗？
　　 方得志一拍桌子，愤然站起来，在客厅来回踱步。不对呀，我的同名小说二十年前在老家投杂志社被退稿后，遗弃在一个破旧箱子里，怎么会流落到这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手中呢？
　　 方得志怀着满腹疑团，抑制自己的激动心情，将这篇近两万字的小说读完。他不得不承认，扬帆远航将小说原先的悲剧结局做了处理，采用了开放式的结尾，给读者更多的想象空间；而且在结构、细节描写、人物形象塑造等方面都胜过他的原作。嗨！难不成几个月前我对她的当头棒喝发生奇效啦？或许，真的有一种神奇力量，能够超越时空，摆布着世间万物……
　　 方得志不再胡思乱想，他知道扬帆远航是《彩云追月》社团的常驻作者，就立刻进入彩云追月文学交流群，向彩云社团总编周珏打听扬帆远航的情况。
　　 周总编，您好！我冒昧地问一下，您有没有扬帆远航的简介？
　　 如梦老师，您想干嘛？上回您把我的学生骂哭了还不解恨，现在又要找上门去干架不成？要这样的话，您干脆冲我来吧，我会全力奉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