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千里光在坡间田头见缝插针，极易生长。无论烈日干旱或洪涝水淹，它都能从一息尚存中复活，不放弃生命。
　　 驾校小水塘的东面，密密匝匝铺满千里光。一阵微风吹过，千里光紫色的叶背像一段鲜艳的丝绸，轻轻划过去，又换成绿缎，收回来，随风变换着色彩。
　　 初春，万物复苏，小草吐芽，我散步偶遇一茬并不起眼的千里光。那是长在高大挺拔的白玉兰下、塘埂石缝里有一绺没一绺地生长开来的一溜绿草。它与周围栽种的规整的草皮不太协调，一眼望过去，便知是杂草。
　　 三个月后，我学开车，弯道练习就在水塘边，又见到了它。几个月不见，千里光长出半米高，在塘埂周围，织织密密地围成一道栅栏。碧翠的、椭圆形叶子，在主杆上次第对生，节节向上攀升；金黄色的八瓣小花朵，像在翡翠上撒了一把碎金子。塘埂上彩色的栅栏，与塘水环抱相拥，衬托出水塘的立体生动。
　　 排队等候练车期间，我坐在白玉兰树下。树下的千里光，葳蕤成片，离我有三米的距离。
　　 我有些讨厌千里光，藏在千里光丛里蚊虫俱多。像战斗机，在我的头顶盘旋，时不时发动侵略，叮出一个包，奇痒难耐。等排到我练车的时间，已被几番袭击，叮出数个红团包。金黄色的千里光小花朵，暗香浮动，招蜂惹蝶，络绎不绝地品尝花粉。若不是千里光的金色亮眼，何来蜂蝶你方唱罢我登场？千里光之名，原来是魅惑千里。
　　 等轮到我练车时，教练要求规范操作，双手抚方向盘，双眼平视前方。我时而松开一只手挠痒痒，时而感觉某处又被蚊虫叮咬。旁边的教练盯着看我抓耳挠腮，恨铁不成钢。没等我练完两遍，就被安排下车。
　　 安排另一个教练坐到副驾驶位。他自己也下了车，直奔千里光。教练摘几片千里光的叶子，来到我面前蹲下。只见她食指和大拇指用力揉，叶子变成绿紫相间的丸子。捏出汁液，在蚊虫叮咬处反复涂擦，红团包上盖上一层绿色。我不再挠抓，接过千里光叶丸子，擦一小会儿，竟然不痒了，红团子也平了。
　　 千里光神奇止痒，却医不了我思乡的痛楚。此刻，遥望故乡的天边，白云与故乡一样丝丝缕缕，清晰地浮现在我脑海。
　　
　　 二
　　 故乡铁岗是一个四面环山的聚宝盘式的小山村。山里珍宝数不胜数，小草千里光便是珍宝之一。每当春风吹拂，千里光如同被春姑娘点醒，见风便长。山路旁、小河边、石缝间，到处都是。
　　 七岁那年，父亲借钱，在后山脚下建成新房子，单栋独户。
　　 厨房旁有块巴掌大的菜地，四季常青。为方便下厨，这块袖珍菜地每个季节都是栽种葱姜蒜蕌等香料。
　　 我分不清葱蒜蕌，每当要摘一种香料，母亲有办法：到路边扯葱，山坎边拔蒜，千里光边挖蕌。我最喜欢袖珍菜地。它不仅有各种家常菜味道，而且还有千里光的清香。
　　 建房欠账。为尽快还钱，父母带着妹妹，起早贪黑在田地中干活。每天放学回家，家中无人，能陪伴我的只有房前屋后一丛丛青草。那密密匝匝的青草，尖尖的叶子边缘点缀几个小锯齿；黄色的小花朵，像太阳的图案，金光四射。花朵上的蝴蝶和蜜蜂，成了我的小玩伴。看它们一扇一扇的翅膀，向我招手呼唤，便忘了孤单，戏蝶在山野草丛之间。甚至，我搬出凳子，坐在草丛旁写作业，期待有一只蝴蝶落在我的字里行间，点缀平淡的文字。
　　 起初，我并不知它叫千里光。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借钱建房？为什么让我孤单？傍晚，父亲回到家，来不及洗去腿上的泥巴，抱起满脸怨气的我，在小脸上亲了又亲。父亲的胡须扎得我“咯咯咯”笑不停，就像屋外灿烂的小黄花。
　　 农村重男轻女思想严重。父亲连添两个女儿后，遭隔代嫌弃，遭妯娌白眼。为不让女儿听闲话，他和母亲节衣缩食，不惜借钱建房，离开是非之地。只是那时我还小，不懂读大人脸色。
　　 父亲念叨我的乳名，闰儿是一朵千里光，是山野孩子，能在柴禾丛中长大，没有哪片草丛里饿死一条蛇。千里光顽强地生长，不用母亲栽播，风吹来种子，长成大地的孩子。
　　 放学后，我在袖珍菜地停下来。挨着千里光而坐，倾听风的呢喃，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沁入心脾，倾听着万物苏醒、小草抽芽的声音，贪婪地享受着春的味道。全身轻松了许多，心情出奇般的愉悦。
　　 金黄的千里光花穗上飞来飞去的小蜜蜂，与我一起飞。飞过山村，飞过高岗。
　　 千里光的枝叶覆盖了小小的我。等母亲发现时，我已躺在千里光旁边睡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母亲牵我回家。
　　
　　 三
　　 千里光又名九里光。具有清热解毒，清肝明目之功效。
　　 相传，一对姐妹俩到山里采药，天黑的时候迷了路。姐妹俩很勇敢，在漆黑一片的夜里，不停地走，相信总会找到回家的路。终于，她们看到远处有一种黄色耀眼，沿着亮光找到自己的家。原来屋外面不起眼的小黄花发，在漆黑的夜里—直可以亮到千里之外，千里光由此得名。
　　 我最近似乎中了毒，急火攻心，口舌生疮。我的近况比黑夜更暗，无数个失眠的夜晚，黯然神伤。疫情巨大的冲击力，让我坠落悬崖，粉身碎骨。我努力理清头绪，又无数次剪不断理还乱。忆起去年新闻，华山跳崖的一对夫妻和两位母亲，我更理解他们为什么跳得那么坦然，没有牵挂。他们心里的压力，超过承受能力，跳崖时没有恐惧，而是一种解脱。
　　 我也曾经想过，用同样的方式解脱自己，一了百了。可是，年迈的父母伤心，定会肝肠寸断；青春期的二宝，定会失去快乐。孝心和责任感唤醒绝望的我。我不能放弃！人生下来活着就有使命，没完成之前，再难都得坚持。
　　 “九里光，亮堂堂，房边长丛草，屋旁一片黄。”一首儿歌响起。
　　 千里光不辜负一缕春风，不放弃一寸土壤。在黑暗中，它闪着金光，照亮行程方向。千里光让我从迷糊的中毒状态清醒，用明亮的眼眸审视尘世，明辨是非。舍和得是扰人凡心的毒药，有得就有舍，先舍才有得。
　　 我愚钝浅薄，苦思冥想“千里”和“九里”为何等同？不得其果。我思维钻牛角尖，越发蠢笨。我尘埃浊肺，污垢障眼。那日，为洗心荡垢，奔雁峰寺而去，祭拜观音，求助众佛。幸运至极，遇一得道高人点化。
　　 “大师，我本善良。为什么我修行的路途坎坷曲折？”我双手合十，请教大师。
　　 “顺境中修行，不能成佛；逆境中坚持，精神永恒。”大师对着闭眼聆听的我，合十回礼。
　　 “怎样才能找回快乐？”
　　 “阿弥陀佛，宽恕众生，是快乐的源泉。不论对方有多坏，甚至伤害过你……”大师左手转动扣在虎口的佛珠，右手合十。
　　 “大师，求九里光的‘九’字解。”听大师箴言，触动人心，我急切地问。
　　 “九代表多。代表圆满，九九归一；代表神秘、极限，九重天。”大师慈祥，笑容可掬，炯炯有神的目光，横扫一切阴霾。
　　 我醍醐灌顶。佛经《上语录》曰：猫有九命，系通、灵、静、正、觉、光、精、气、神。我忽然感觉自己生肖属猫，摔不死、饿不怕，绝处逢生；爬上树、跃上瓦，依然优雅。
　　 我虔诚地跪在佛前，忏悔，盛开成低头的一穂九里光；我卸掉自己的放不下，宽恕他人，满脑金黄闪亮的千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