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狗日的粮食(小说)
题记:联合国粮农组织统计显示,全球每年约1/3粮食被损耗和浪费,总量约每年13亿吨。世界76.33亿人口中至少还有8.2亿面临饥饿,相当于世界上每9人中就有1人在挨饿。
“你挨过饿吗?”老杨问我。
几个退休了的老朋友聚餐,酒足饭饱,散场了,我陪着老杨坐着,他喝得有点多,我不放心。突然,老杨问我“你挨过饿吗?”他看着一桌的剩菜剩饭,摇了摇头。我想,他是喝高了。
残汤剩饭,叠碗架盘一桌子。有的几乎都没动几下筷子,鱼,只吃掉了上半片,下半片在盘底平着,上边附着一条完整的鱼骨,那鱼骨干净的,如同刚出土的古生物化石。一只葫芦鸡也只撕掉了两个腿。焦黄的烤鸡皮露出白嫩嫩的肉,趴在盘子里的鸡的屁股扯着个口子,如黄鼠狼掏了一般。有人咬了两口的白暄暄的荷叶饼夹着油汪汪的粉蒸肉,大半个在食碗里扔着。一窝面,剩了不少,釉着兰花花的瓷盆上还插着双公筷,舀汤的勺子掉在了地上。现在聚餐,人都吃不动,特别是喝了酒。
“狗日的粮食!”老杨骂了一句。
老杨是我的初中同学,我们上学那会儿,国家刚渡过了“困难时期”,农村的条件也好一些了,二三月青黄不接的日子,政府也有了返销粮救济,不再饿死人了。我们背馍住校。学校在县城里,离家有几十里地,一布口袋馍就着咸菜辣酱要吃一个星期,熬到周末回家……再返校,还是背一袋馍。农村穷,学生都这样,只是比谁的馍黑谁的馍白。
我也挨过饿。记得,大冬天,扛着扎锹去红薯地里挖薯根,偶尔欣喜,还能翻出残留的红薯,天寒地冻,冻的手烂。回来伴着红薯蔓粉(晒干了,磨粉)蒸窝窝头吃。黑青色的硬疙瘩,苦得人吐黑水。现在说给年轻人都不相信,六0年到六二年、六三年闹饥荒,人们把玉米芯子磨成粉吃,把榆树叶榆树皮扒了吃……还有人饿得吃土——观音土,吃下去呀,暂时解除饥饿感,吃多了,人肚胀如鼓,会憋死人的。
“浮肿,听说过吗?饿得。”老杨说:“现在人日子好了,忘了过去的苦日子。闹年僅(灾荒年)你拿一个金坨坨都换不来一个馍馍吃!我给你讲个故事。那年……”他扬起脸,像是在回忆,醉眼迷离。
“那年,我十一岁。俺村发生这么一件事……”
这事发生在一九六二年,那年,村里断粮,外出逃荒要饭的人不少。我听老杨讲:
“锅里搅菜汤哩,粮站有粮。镇上有个大粮站,俺村的牛娃他娘成了粮站主任老王的相好,隔三岔五的,老王骑着自行车驼半口袋粮食进村,大家都知道。其实,也不是什么正经粮食,是粮站的灰麦,清麦仓时扫出的底窝子,一般是低价卖给职工的,也是国营企业的一个福利。土多麦少,筛一筛,淘淘洗洗还是粮食,对不?一般人还弄不到呢。”
“其实,老王人不错,五十多岁,一个退伍军人,立过战功,没多少文化,五大三粗,个不高,大脸庞,能干。就是过去打仗伤了一只眼睛,花了一只眼,人称他‘王瞎子’。王瞎子家里有老婆和娃娃,在县城里住。”
说到这里,老杨停顿下来,自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抹抹嘴,低着头,似乎在自言自语:“你说,男人一辈子图个啥?女人又图个啥?”
牛娃他娘四十出头,是个寡妇,叫桂花。男人死后留下俩娃,一个儿子,牛娃十二岁,一个闺女,八岁。“那个饥荒的日子,男人还好熬,一个女人,寡妇,每天一睁眼就得看着几张嘴张着问你要饭吃……嗐,难,真难!狗日的粮食!”老杨叹口气,骂了一声。
我问老杨:“她男人咋死的?”
“车祸,她男人在王瞎子的粮站做搬运工,运粮车倒车时给挤了……牛娃他娘赶到,看到草席苫盖的娃他爹,扑上去哭了一声‘富贵……’第二声就没出来,晕厥了过去。还是站主任王瞎子把她抱到医务室的……一个四十岁的女人,腰身温软,男人能不馋?男人啊……你说是同情也罢说呵护也对,你说是他好色,乘机占女人的便宜也行,反正这一抱,王主任夜里就翻来覆去睡不着了。”
“看你说的……那会儿还有那闲心思?”我怼他。老杨摇头说:“你还别不信。”
老杨继续讲:“搬运工大都是从各村雇来的临时工,还要有些关系才行。富贵还是他姐夫给介绍的工作,他姐夫在镇供销社当头呢。富贵的死就是算工伤也享受不了正式职工的劳保政策。单位还不错,比照正式职工的死亡标准给了十个月的工资,二百块钱,算是安葬费和抚恤金吧。你知道,那个年月在农村一个月能挣二十都算可以的了,多少人眼红呢!”
“是,我参加工作,还是六九年,城里一个大国营厂子,刚进厂那会儿,一个月才拿二十四块五。”
老杨说:“一样,一样,那时都这样,低工资,高就业。有饭吃就行,不图啥。”
“后来呢?”
“你听我慢慢给你说。后来……王主任王瞎子骑着自行车把钱给桂花捎了去。富贵在的时候,他来过,吃过桂花给他炒的菜,喝过桂花给他倒的酒,他也曾拿眼随过桂花:这富贵咋这么有福,娶了这么个好婆娘。主任进屋,二百块钱递给牛娃他娘,女人不住地哭,突然,王瞎子一把搂住那女人,说‘我养你,我养你……’俩娃娃怯生生地扒在门框往屋里瞅着。”
我凝起神听老杨讲,酒劲也消了一半。
“嗨!要是两人能结婚该多好。一样,王瞎子舍不了县城的那个家,男人嘛。临走,王瞎子又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搁在了桌子上,新旧一沓,王瞎子拿起茶杯压着,说声我走了。”
包厢的服务员来收拾餐桌,我把老杨搀扶到旁边的沙发椅子上坐下,让服务员倒了两杯热茶,我说“谢谢!”老杨点燃一支烟,呡了口茶:“就这样,轻车熟路,隔三岔五,老王驼着半口袋灰麦来。”
“那三百块钱也够花一阵子了。”
“哪里啊,安葬丈夫借了钱,补交了当年的公粮款,买了一百斤玉米,给孩子做了两顿肉吃。平日里别说吃肉了,就是养几只鸡下几个蛋都舍不得吃,攒着,还要换盐呢。对了,我记得她还买了两只小羊羔。”
“你咋知道的这么清楚?”
“听我娘说的,我也是这么打听的。”
服务员轻手轻脚慢慢腾腾地收拾着碗碟……她也在听老杨讲故事。
“就这样半推半就的,明铺暗盖上了。每次王瞎子来,喊声我来了,直接推车进院子,桂花立马放下手里的活,紧忙望一眼镜子,收拢一下头发迎出门来。两人进屋,房门就关了。半天的动静,就听男人说‘粮,我放在廊檐下了。我走了。把麦子倒到缸里吧,小心老鼠咬了。’这事,风传得很快,村里人都知道,相互打听,交头接耳的……大概就这样过了两年多。”
我想象,王主任进屋,抱起那女人,把头埋进女人的胸脯,喘息着,喘息着,男人把女人扑倒在土炕上,压了上去……那女人闭上眼,眼角流下了泪。“你接着说。”我催老杨。我心里打着腹稿,能把这编成一篇小说吗?
“喜欢听啊?”老杨越说越兴奋,“好,我接着说。后来,有一天,王瞎子在桂花家过夜,我也是听别人讲的,那是秋天,天凉了,半夜里两人躺在床上还在热乎着,就听见‘哗啦’一声,似乎有谁拿沙子扬在窗户上‘谁?’老王喊了一嗓子,一骨碌爬了起来,蹬上裤子,披了件上衣,打开门……月光下,院里明晃晃的,四周一片死静,凉得森人。女人也下床了,点着煤油灯,一只手端着,一只手遮着,照着……屋里另一个房里,小女娃在哭‘娘,俺怕,俺怕……’老王拴好了门,和桂花进到俩娃的屋,牛娃直挺挺站在炕沿边,勾着一双牛眼瞪着老王。有一天,王瞎子又来了,进门掏出两个烧饼来,递给两个娃娃,女娃馋,接过来就咬,牛娃接过来,一扬手把饼摔倒地上,还吐了一口:‘呸!’扭脸就跑出了院子。那天,桂花在王瞎子的怀里哭了一夜。那一夜,牛娃就没有回家。一大早,桂花在村口找,锅里还给留了两个荆棘菜团子,还等着他上午去给羊割草呢。”
我算了算,牛娃该有十四了吧。懂事了。
“牛娃大了,耐不住村里人嚼舌头,他眼凶,对谁都凶着眼。这不,出事了,出大事了……”
老杨挠挠他灰白的头发,停顿了下来,不说了,卖起关子。
“大叔,出啥大事了?”服务员小妞急切地问。
其实,我已经猜到了,那是一场凶案,杨庄的,老杨隔壁的事,当年,传得十里八乡的……惊动得省上都来了人。
我对服务员小姑娘说:“好吧,我来说。给叔把茶上满。”
是这样的,夏天,那是六二年吧?记得,刚过了忙罢(忙罢,关中方言,麦收后),中午,牛娃和同伴在坡上割草,一个同村的汉子扛着锄头路过,见到牛娃就对牛娃说,“你王伯来了,找你娘上炕哩……哼,也不嫌热出痱子……”牛娃恶狠狠地瞪着那汉子,那汉子哈哈大笑:“你个崽娃子,你娘给你找个野爸,你就不饿肚子了,你凶啥哩?瞪啥眼睛哩?”
扔下草笼,牛娃抬腿就往村里跑,手里握着割草的镰刀。大家喊着:“牛娃!牛娃!”骨碌碌,草笼滚下了坡,青草散落了一溜。
牛娃呼哧哧跑进村,跑到自家场院前,看见院门闭着,妹妹坐在门墩上手里拿着一张饼子在吃。牛娃一句话不说,推开门,院子里放着一辆自行车,半麻袋粮食栽在廊檐下。牛娃跑过院子,踢开娘住的房门,冲进屋里。床上,娘一声惊叫,抬起身来,白花花的两个奶子耷拉在胸膛,牛娃直直盯着,娘愣了一下,抓起一件衣服捂在了胸前……老王跳下床,光光的一丝不挂,档里黑乎乎的,吊着个玩意。他弯腰拾起裤子,一只脚刚伸进裤腰,牛娃扑了过去,胳膊猛然一挥,镰刀闪电般从上到下斜着划过了王瞎子的右腹,一道白肉裂开,顿时热血喷射,老王呀了一声,捂着肚子拖着裤子就往外跑。桂花呆住了,双手还捂着胸。刚跨出门槛,裤子绊倒了王瞎子,王瞎子扑倒了自行车,血汩汩地从手掌的指缝往外冒,染红了老王光着的身子,也染红了栽在廊檐下的那半麻袋灰麦。肠子流了出了,王瞎子蹬腿挣扎着嘴里“呜呜”叫……牛娃拽着妹妹跑出了村子,手里还握着那把割草的镰刀。
喊着,叫着,跑着……人们拥进了桂花家的院门,围着王主任不知所措,有人喊了一声:“快,拆门板,往镇医院抬!”顿时,人声鼎沸,乱成一片。这时,王主任已经不动了,脸色蜡黄,狰狞恐怖,蜷曲在血泊里……不知又是谁问了声:“牛娃他娘呢?桂花呢?”
大家恍然醒来似的,急忙推开侧屋的门,桂花,牛娃的娘垂着头直直吊在屋梁上,脚下是踢倒的一个小方凳……她穿着整整齐齐,她上吊用的是老王的裤腰带,一条黑色的宽布带。牛娃他娘已经没了呼吸,床上,掀开的被窝敞着,地上,王瞎子的大红裤衩子瘫着。人们张大了嘴巴,看着,没有人说一句话。
“我说得对不?”我问老杨。
“可以啊,都快成小说了。”老杨说。
我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我问老杨:“牛娃呢?”
“牛娃?有人看见他拉着他妹跑到村西头的坟地里去了,后来,人们在牛娃她爹的坟头见到了那把镰刀,血糊糊的,插在坟头上……从此以后,再就没有了牛娃和他妹的踪影……如果活着,也有七十了吧?”吐了一口唾沫,老杨说。
“这狗日的粮食!”他又狠狠地骂了一句。
类猿人911
大家知道,凡小说都是虚构的,我的这篇《狗日的粮食》也是,虽然短,虽然第一人称,虽然是对话形式,也是小说。你看过鲁迅的小说《在酒楼上》吗?你读过张万新写的小说《马口鱼》,他们都是通过一个场景:俩朋友见面喝酒聊天,聊出一个故事,通过第一人称表述这个故事。我的也是。
有朋友看了,觉得细节写得太完美太真实了,似乎应是纪实散文。我说你误读了,在《狗日的粮食》里,“我”是虚构的,我没有在农村,我没有背过馍,我没有在县城中学上过学(但,背着馍去上中学的人很多,特别是在农村,马腾驰写散文《背馍》,就是写他的曾经),我也没有一个姓杨的中学同学或退休后朋友。关于故事里的角色,桂花、富贵、王瞎子、牛娃和他的妹妹,都是虚构的。情节可以虚构,但,细节必须真实,这是小说写作的关键,写得跟真的一样,才是成功。要让虚构的情节活起来,细节的描写也必须真实。故事里的细节都是你曾闻曾见曾经过的日常的鲜活的真实,所以,情节才能有生活的逻辑支撑。
这就说到了故事的虚构。《狗日的粮食》中的事是一个关于粮食引起的血案,在一个灾难的年代,在一个饥饿的村子,是有可能发生的,不是吗?鲁迅提起小说故事的虚构时曾这样说过,在现实的真实中,小说里的故事,“不一定会发生,但它有可能会发生。”这个“可能”就是事情发生背后的逻辑性——缺粮引起饥饿,饥饿造成堕落,堕落带来耻辱,耻辱遭遇仇恨,仇恨酿成血案。
2020。08。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