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被我称为故乡的地方，是一个小盆地。既然是盆地，地形生得就像盆。盆底是阡陌纵横的田野。还有一条叫柳溪的小河，清淩淩的，像一匹蓝绸穿村而过。盆壁是逶迤的青山。天空挂在盆沿上。站在盆地抬头望，天空时高时低，变幻无常。雨天灰濛濛，晴天蓝莹莹。麻雀天天成群结队出没。偶尔也有白鹭的身影。
　　 而鹰的出现，则是非常罕见了。
　　 这一天，我午睡刚醒，就看到了惊人的一幕。妈耶！鹰出现了。那是一只浑身乌黑发亮的老鹰。它不知从哪一面悬崖的巢穴中飞来。老鹰伸展着鹅毛扇似的巨翅，溜转着两只凶悍的眼珠子，乌云般从我的养鸡场上空一掠而过，一只刚刚还在咯咯叫的锦鸡便在它的爪子下凌云而去了。
　　 养鸡场里有一幢两间两层的楼房。一层是饲料仓库兼厨房间。二楼有一间睡房，一间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两张真皮沙发，还有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阿菊。开始我们在沙发上躺着睡觉。阿菊嚷嚷着要和我同睡一张沙发，被我赶到另一张沙发上去了。
　　 阿菊以为我嫌她，就叨叨道，哼，就你这样一个小鸡头，还怕我把你给活吞了？哼！
　　 我说，我正烦着呢，谁像你呀，没心没肺的，还有心思乐，也不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呀？天塌下来了吗？阿菊从沙发上爬起来，又想跟我斗嘴。
　　 我闭上眼睛，侧过身去，不理睬她。
　　 阿菊是我的老婆，今年四十有三了。她二十二岁嫁给我。年轻的时候，也算是个有模有样的人，虽然长一副猪腰子脸，但头发特黑，皮肤特白，更难得的是丰乳肥臀之间也看得见腰。嘿嘿，想当初我们夜夜秀恩爱，我的感觉就好比是在汹涌的海浪中游泳，美死个人了。现在嘛，腰看不见了。我怀疑她身上有俄罗斯血统，婚前一葫芦瓜，婚后升级成为一大冬瓜。
　　 我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就起来了。一起来就看到了鹰袭鸡场的一幕。
　　 挨千刀的老鹰，你有能耐去偷猪偷兔呀，何苦飞来偷我的鸡呢。阿菊望着消失在天空中的鹰和鸡，诅咒道。
　　 老鹰偷只鸡算个屁，千年打一更的，该急的不急，该骂的不骂，真是个不知死活的女人。我在心里面说。
　　 现在我们坐在各自的沙发上。室内空调嗡嗡在响。窗户关得死死的，空气异常沉闷。我轻易不敢打开窗门通风，因为外面的空气更加差劲。一旦开窗，一股嗷嗷哼哼的猪叫声就会不绝于耳。更令人吃不消的是，那些混杂着猪粪猪尿的恶臭气体会随风袭来，让人难以忍受。
　　 我抽烟。室内烟雾缭绕。阿菊被呛到了，咳了几声。
　　 阿菊习以为常地抬手挥了挥眼前的烟气，用商量的口吻，对我说，镇里你去不去呀？
　　 我索然无味地吸着烟，扭头看向窗外，说，不去咋办呀，不想去也得去呀。
　　 阿菊说，你与宝灵他们不是说好的吗？要去，大家就一起去，他们去吗？
　　 宝灵宝灵，你就信宝灵。一听阿菊讲宝灵，我就来气。我转过脑袋，把烟头掐了扔在烟缸里，沉声说，宝灵的话你也信，人家昨夜就到镇里把拆迁协议签了。
　　 阿菊的脸呼地发燃了，咬牙道，狗杂的宝灵咋能这样，他的良心被老鹰叼走了吗？怎么说话一点也不守信用？
　　 你才知道呀，当初他把你……
　　 你咋这样，说好不能提那些陈年旧事的，你咋又挖苦我。阿菊的脸更红了，丰满的胸部起伏不定。
　　 我没有理会阿菊，到卫生间洗了把脸。开门。下楼。
　　
　　 二
　　 出门。我赶忙戴上口罩。门外一条水泥路，两旁有树。树上知了在叫，发出㗭㗭的声音。日头很猛，空气充满氨水味，刺鼻。
　　 我的养鸡场占地五亩，座落在溪流的拐弯处。前面紧贴着小河。后面是一片水田。水田上插着杂交水稻，稻苗正在拔节，绿油油的。上首有一个养猪场，下首是一个养兔场。养兔场跟我的养鸡场大小相当，属两小巫。配称大巫的是养猪场，占地近五十亩，一幢幢单层的猪舍，清一色红砖砌墙，油毛毡盖着，从溪边一直绵延至青山脚下。
　　 这家养猪场是宝灵的。村子里，像这样的养猪场还有十几家，但都没有宝灵家的大。
　　 村子不大不小，数百户人家，沿溪两岸而居。早些年，村庄山青水秀，陌上花开，人丁逾千。近年来，人口锐减，但凡有点能力的人，都搬到城镇里去了。现在只剩下二三百人，多数为老年人。这里变成了猪的世界，盆地也成了猪的盆地。
　　 宝灵原来在县畜牧兽医站工作。他帮人家打了半辈子的猪针，在某年某月突然开悟了，就辞职回乡，率先在村子的水碓坦上办起了养猪场。未出三年，他就发了。推倒了风吹嘎嘎响的老屋，建起粉墙黛瓦的别墅。一年到头坐着两头尖尖的小轿车，领着一个在大雪天也穿花裙子的性感美女往返于猪场别墅之间，把大伙们的眼睛刺激得要喷血。于是，村子就发生了历史性的巨变。变化最大的是村子的天空和那条宽溪。天空不再清亮，猪气弥漫，恶臭冲天。溪水不再清澈，乌流黄泡，浊浪呜咽。
　　 我也变了。
　　 原先，我是个篾匠。我的手艺不错，以编篓打簟见长，一年有一二万元的收入，日子过得马马虎虎。后来，乡亲们不喜欢使用篾器了，我的生意就清淡了下来。
　　 阿菊是个爱吃荤腥的主，日子淡得没滋味了，就对我说，咱也养猪吧，你看人家宝灵都成大富翁了。
　　 我说，要养你去养，叫老子去舔宝灵的脚后跟，我宁愿饿死。
　　 阿菊就说我死板，隔三差五地跟我闹腾。
　　 我经不住她那冰火两重天的考验，便说，猪，打死我也不养，要不咱们就养鸡吧。
　　 阿菊说，行，瞧你这小样，也只能做个小鸡头。
　　 我真想朝她怒吼一声，你就是一只鸡，老子本来就是一个鸡头。但我不敢发出声来。实践证明，每次我跟阿菊打架，哭到最后的都是我。我有一个绰号，叫二十一。我这人吧，长得倒是骨格清奇，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却有一致命弱点，就是个子太矮，身高只有一米四九，距男人基准身高一米七零差二十一公分，宝灵他们打小就笑话我，叫我二十一，有时也叫我三七。我不在乎，一直拿自己当萧十一郎看待。我经常和阿菊打架，每次的下场都十分悲惨，像老鹰抓小鸡似的，她是鹰，我是鸡。
　　 宝灵是村支书，也是我的发小。阿菊嫁给我之前，曾经与宝灵同居过一年。两人分手的时候，阿菊闹得很凶，要死要活的。闹过头了，把一朵鲜花闹成了一团豆腐渣。我想得开，就娶了她。奶奶的，是大海，总会有鱼在浪里游，处女不处女，我不计较，谁叫自己是个残男呢。新婚第一夜，风平浪静后，阿菊诧道，哇！我以为你是个小鸡，想不到你是头小牛。你懂个屁，老子这是叫卵小黄大。我嘴上得意地说，心里却是在想，奶奶的，阿菊这块菊花地要是没被宝灵拱过就完美了，地是好地，可惜被猪拱烂了。
　　 养鸡场建好后，我和阿菊就与鸡为伍了。说实话，孵鸡仔、扫鸡舍、喂鸡食、打鸡针和防鸡瘟这些活我不在行。我和阿菊有分工，她负责饲养，我负责销售。阿菊的养鸡技术是宝灵教她的。我假装没看见。一池清水早就被他污染过了，他倘若还有兴趣故地重游，老子成全他。我就是一个鸡头，生个儿子不像老子，像宝灵。我怀疑八成那是宝灵遗留在阿菊肚子里的种子。那种子在我的精心浇灌下，发了芽，开了花，结了果。
　　 我问阿菊儿子是不是宝灵的种。
　　 阿菊一听，便像母狗一样发起了疯。她抬手甩了我一大嘴巴，一脚将我赤条条地蹬下床，嚎道，二十一，你这个短命儿，我生个高大一点的儿子不好吗？
　　 我仔细看了看儿子，奶奶的，身材像宝灵，五官还是像我。我暗想，自己多心了，欠揍。但我的内心就是不平衡，总感到自己吃了大亏。我想得好好弥补一下自己。一次，我到县城卖鸡，顺便到城南的一条巷弄里转了转。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子站在门口朝我招手抛媚眼。我进去了。说是按摩，那女子只会摩不会按。我不傻，知道自己是遇到“真鸡”了。真鸡是只白斩鸡，老是逗我吃她。结果我云里雾里地真把她吃了，花了一百五十块钱。
　　 回到家，我就不敢用正眼瞧阿菊，觉得自己很心虚，很对不起她。当晚，我虚情假意地对阿菊献殷勤，但蔫了。阿菊说，唉，可能是肾虚了。次日，她给我炖牛鞭。我吃了，下身痛痒不已。我悄悄地溜去看医生。医生说，这是霉毒，今后过生活要注意点。我当了一次叼鸡的鹰，就受了伤。从此，我感到与阿菊扯平了，看阿菊就顺眼了许多。
　　
　　 三
　　 走出养鸡场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考虑再三，我决定去镇政府之前，还是先去碰碰宝灵。
　　 我养鸡的历史不长，只有十年。效益不错，每年净赚个五六十万元不成问题。我买了小车，在城里购了套房，还雇了三个饲养员，都是女的，个个都长得像歪瓜裂枣，对阿菊构不成任何威胁。跟宝灵相比，我现在身边就差一个小甜蜜。
　　 我白天到盆地养鸡，晚上回城里睡觉。盆地，说真话，我待不下去。我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日间在养鸡场看公鸡踏卵，夜间如果兴头好，我就把阿菊当做母鸡踩踏。这样的日子，让我感到很满足。我认为自己逐渐从一只鸡成长为一只鹰了。
　　 但是，好景马上就要结束。
　　 盆地的山外面，有一条清波碧浪的大江。政府在大江上筑起一道坝，就形成了一个湖。那湖水是供大都市的人们饮用的。柳溪属那湖泊的一条支流。上头下了死命令，要对盆地的养殖业进行全面整治，所有的养殖场必须在规定期限内全部予以拆除。
　　 几天前，全村的养殖户集中在宝灵的别墅里商议对策。大家一致认为，拆迁是大势所趋，总不能让人喝猪尿水，拆你没商量，没啥说的。但有一点可以跟政府说道说道，就是把拆迁的补偿费往高里抬。政府如果不同意，我们就顶着，不签拆迁协议。事先说好的，要签约议，大家就一起去签，谁要是擅作主张，就是狗生的。
　　 今天，是镇里限定签约的最后一天。据我所知，其他人都没去签，宝灵去签了。我要去看看这个狗生的有何说法。
　　 宝灵的别墅很大。五间三层。四周砌有人高的围墙，后有花园前有院，院内假山喷泉，绿树红花，显摆得很。
　　 我走到客厅。宝灵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今天宝灵的气色很好，红光满面，仿佛如获至宝般兴奋。二十一，你来了，我正准备给你打电话呢。宝灵关掉大屏幕，对我说。我坐在他的对面，冷冷地看着他，默默地观察着他的反应。
　　 你干嘛这样盯着我看，怪怪的。
　　 你才怪呢，我有啥怪的。
　　 我怪吗？哪怪了？
　　 听说你把拆迁协议签了？
　　 是的，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大家不是发过誓的吗，要签一起签，你怎么出尔反尔。
　　 说这话时，我想我的眼神肯定会很凶，像一把刀子，朝宝灵的脸上扎去。我猜测，镇里一定是在私底下给他开小口了。那个镇委书记是他的农大同学，平时两人称兄道弟的。
　　 我怎么出尔反尔了，我可从来就没有说过抱团要价的话。宝灵说。
　　 宝灵递烟。我摇手。我想了一会。确实，那些狠话都是我说的，当时宝灵没搭腔。他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齐步走？他有靠山呗。吃亏的总是我们这些小虾虾。奶奶的宝灵。我在心里骂。
　　 宝灵给我倒了一杯红茶，笑着说，你那个统一阵线早就溃崩瓦解了，你还是马上去把协议书签了吧。
　　 是吗？我睃着他说，我咋不知道呢？
　　 签不签协议，那是人家的自由，还须向你报告请示吗？宝灵说。
　　 我把目光投向窗外。窗外传来了喷泉的哗哗声。那声音钻入我的耳朵，皆变成了暗讽讥言。他妈的，这世上怎么老是出小人。我自言自语道。
　　 你说谁是小人？宝灵提高了声调。
　　 镇里到底给了你们多少好处？你们偷偷摸摸地把协议签了，就把我一人排斥在外。我点燃一支烟，猛吸了一口，辣了喉咙。我咳。烟雾绕上眼角。我流泪。
　　 宝灵见了，把窗门全打开。阳光刺眼。天上有云。白的。一动不动。宝灵叹了口气，说，二十一，不是我说你，你这人的心眼就是太细，老是疑神疑鬼的，谁说镇里在私底下给我们好处了，现在的政策都是公开透明的，你小人小人的，我看你才是小人。
　　 没给你好处，你咋会去签协议书？
　　 那上面定好的政策，是靠顶靠闹就能改变的吗？朝令夕改的东西还叫政策吗？我去签协议书很正常呀，政府的号召我能不响应？
　　 我告诉你，你响应是你的事，我坚决不签！宝灵越是心平气和，我就越怀疑他心里有鬼，我朝他吼道。
　　 宝灵也对不我不客气了，厉声斥道，你不签，你到镇上说去，跟我吼什么？
　　 这时，阿菊挟着风赶到。她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一进门就说，宝灵，你干嘛呀，想欺负我家二十一吗？你有能耐冲我来呀！
　　 宝灵抱着头，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弹起又落下。这是哪跟哪呀。宝灵苦着脸说。
　　 我知道阿菊的脾气像辣椒，弄不好会辣宝灵一个发高烧。刚才是我朝他吼，你别误会。我拉着阿菊说。
　　 就你这个小鸡头，也敢跟人家天蓬大元帅发飚。阿菊叉着腰说，你就算是骂他几句有咋了，他不该骂吗，说话不算数的人，叛徒一个。
　　 阿菊，平时你说好说坏我都可以不计较，但你说我叛徒可就是污辱人格了，今天你必须要给我清楚。宝灵赤着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