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暗香】迷路(微小说)
当我恋恋不舍地与那个高大慈祥的叔叔告别,蹦蹦跳跳地往姥娘家跑去时,心里愉快极了,我嘴里的糖非常甜,甜得直达心窝儿。我从没吃过这样好吃的糖,甜甜的糖块用五彩斑斓的花纸包裹着,但那叔叔给我一把糖,放我花褂子的兜兜儿里。我剥开一块放嘴里,他笑了。他的目光清澈透明,像八月十五时的月亮;他的嘴巴红润好看,像三月半开的桃花;他的声音好听得不得了,悠远温暖,像姥娘的手抚慰在心上。我从没见过这么高大这么挺拔的人,脊背直的像一棵白杨树,他穿着挺奇怪的淡黄色的像唱戏的小生似的长袍,后来我知道那是僧衣。他笑着说,走西门,过东门,你来我往度红尘;南边柿子北边桃,大城小镇乐逍遥。我听不懂,好奇地望着他那好看的嘴唇吐莲花似的,嘴边冒出秋天晨雾似的轻烟。他笑笑说,小姑娘,咱们还会再见面的,好好的啊!
我在明亮的夜色里走着,嘴里哼着姥娘教给我的儿歌。快到姥娘家时,我看到姥娘家门口围了好多人,嘈杂地很。几条狗也不安地甩动尾巴,间或低低地“汪汪”两声。我快步跑过去,大声地叫着:“姥娘,姥娘!”人群中闪出一条道,我看到姥娘急切地抱住我,我的儿,怎么才回来?我笑着说,我在金玲家玩儿了,没多大会子啊。我话音刚落,四周围观的人群哄堂大笑。姥娘颤抖着声音说,小小年纪说谎可不好,你要有个好歹,我和你姥爷可怎么活啊?我奇怪地望着四周的人群,我小声地嘟囔着,真的,我没说谎呀。不管咋说,回来了就好!乡邻们安慰着我姥娘姥爷,渐渐地大家都回家了。
姥娘回家又继续好脾气地问我,小妮儿,到底去哪儿了?我不吵你,我就说去金玲家玩了。可是金玲说你早就回家了啊,我去她家找你来。姥娘不信,蹙起额上的褶子问我。
我就说,后来从金玲家出来,就忽然看不清路了,啥也看不清,各处一片白茫茫的。对了,就像早晨下了雾气似的;我看不到回家的路,大声喊姥娘姥爷!一声声地叫天啊,娘啊!吓得我以为会再也找不到家了时,忽然看到一个高个子叔叔!
啊,高个子男人!姥娘一听紧张起来,小妮儿,那人没……没打你吧?姥娘迟疑着说。我说没呢,还给我一把糖来呢,甜甜的——姥娘瞧!我掏出兜兜儿里的五彩斑斓的糖块,给姥娘姥爷看。姥娘姥爷不安地对望了一眼,姥娘犹豫着摸了摸我的前额,自言自语地说,这闺女不是吓着了吧?怎么说起胡话来了呢?黑灯瞎火的,哪有什么给糖的高个子男人?但也没说啥,就让我早睡觉。
小丽啊,家来哩!小丽啊,家来哩!半夜时分,睡得迷迷糊糊地,猛然听到姥娘叫我。姥娘莫不是糊涂了,我在家啊。我就大声地“哎”了一声,睁开了眼睛,看到姥爷姥娘都没睡觉呢,穿着整齐衣服,一脸惊慌的样子。姥娘听着我应答,高兴地抱起我,用那粗糙的大手抚摸我的胖脸蛋,让我快躺下,一下一下地拍我的被子,“哦哦哦,睡觉觉,老猫来到家后了,先吃头后吃腚,硌崩硌崩嚼个净……”姥娘声音里打着颤,仿佛在寒风中站着,被风冲了喉咙似的。这是我听了好几年的催眠曲儿,姥娘每每让我快快地睡时,就一边拍着我一边哼这儿歌儿,果然一会儿我又很快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醒来,发现只有姥娘“呱嗒呱嗒”地拉风箱做饭,一向笑眯眯地坐在大圈椅上抽烟的姥爷没在家,我问姥娘,我姥爷呢?姥娘笑着说,给你买药去了!
我一头雾水,给我买啥药呢?姥娘说,你黑下看不清路,是“雀乎眼”,得吃药才行,你姥爷套驴车去镇上医院里买药去了!所谓的“雀乎眼”,我后来知道,那就是夜盲症,晚上在室外像瞎子似的看不清任何东西。
小半晌,太阳才挂上树梢,姥爷就回来了。他买回来一瓶药,叫“鱼肝油丸”。
姥娘让我吃药,她说一想起我昨晚迷路的样子,就害怕得不行,说着说着,眼圈儿都红了。我赶紧地踮起脚尖,给姥娘擦泪,喝水吞下小药丸。
吃了一瓶药,晚上再出门,果然没再出现过那种啥也看不清的情况,一切都影影绰绰地能分辨。心底里一直挺遗憾,在姥娘家住的那几年,那个高个子的叔叔再也没遇到过。
直到去年暑假,我们一家三口去山西五台山,那儿是文殊菩萨道场。山风习习,游人香客如织。四处都是高大的寺院,建筑在半山上,巍峨庄严。快到殊像寺时,我突然在不远处发现了小时候看过的那个高个子的师父,他还是那么年轻,那么俊朗。中年的我,呆呆地望着那个依然挺拔伟岸的师父,他冲我笑了一下,露出光洁似明月似的牙齿,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仿佛定住似的,儿时的记忆,瞬间在脑中被挖掘出来,我泪流满面。先生奇怪地望着我,你怎么了?我羞愧地擦擦眼睛,笑着说没事没事。
2020年8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