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秋】失踪案伊始(小说)
一
寒假期间无所事事,就拉着爬犁到一号立井去拉煤,以供家用。
此时正是二月天,冰天雪地!
家距离一号立井一公里多的路程,门前有一条狭窄的山坡土路,路面坑坑洼洼,只能勉强通行拖拉机和毛驴车。路东面是一座座土石山,山坡上长满了荆棘刺蒿,路西是一条蛇型的渠道,渠道两边是郁郁冲冲的杂树林……
春暖花开时节,渠道两旁遍布灌木丛与野花野草,树林里莺雀翻飞筑巢,蜻蜓蝴蝶飘舞……矿区的人们闲暇时,就三三两两溜达到此处散心游逛。再往前一里多地就是马家庄子的地盘,那里景色优美,恬静优雅,是个休闲的好去处……山坡处是一洼沼泽湿地,浓密的草甸里隐匿着许多小泉眼,泉水清澈而甘甜,没日没夜悄无声息地流淌着……山坳里杂树灌木旺盛,郁郁葱葱;不规则的田地里种植着小麦玉米,还有蔬菜瓜果……
薛德帅跟随着我来到了一号立井煤场,我们即贪婪又挑剔,尽捡那些亮晶晶的煤块。父亲有时在井口上班推矿车,也忙里偷闲过来帮忙,并叮嘱不要太贪心,装一平筐就行了。我们两个并不死心,临走时又装上一大块亮晶晶的煤。但是,每当走到那段高坡时,坡陡路滑,一个人拉上去确实挺费劲。每当此时,薛德帅总是先帮我推上坡,然后再拉自己的。
薛德帅的相貌与名字格格不入,一点都不帅;三角眼,塌鼻梁;尤其是那两颗大龅牙长得跟土拔鼠似的,一说话口水四溅……他家的成份比较高,被定性为恶霸地主。父亲早年前就被当地政府枪毙镇压了,只剩下一个裹着三寸金莲的母亲与三个哥哥,他行四,是最小的垫窝。
在学校里,我的学习成绩优异,被评为三道杠的班主席。又顺风顺水,当年又被学校推荐为少年先锋队大队长。那时节,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驰……
然而,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仿佛在一夜之间,父亲不知为何就被打成了黑五类分子,从矿务局文工团一捋到底,被枪杆子羁押到煤矿去接受劳动改造。
我养了一只小黄狗,两只耳朵支乍着,两个黑乎乎的眼圈,小眼珠轱辘乱转,长得特别稀罕人。起名为“虎子”,虎子一年之后就长成了一条威风凛凛的大狼狗。每周从十七公里之外的学校回家,在距家半里地我就嘶声呐喊:“虎子,虎子……”
不大会儿,虎子就闪电般地跑了过来,见了我就疯癫失控了,又抓挠又伸舌头舔脸蛋。“去去!老实点儿。”我指着它的鼻子训斥,“告诉你死虎子,以后再也不许爬到我身上,脏兮兮地臭爪子,真是的!”虎子似乎听懂了,仅仅围绕着我的身边摇着尾巴团团转,鼻腔里还哼哼唧唧撒着娇。我亲切地抚摸着它的脑袋,从书包里摸索出来一包骨头扔给它,它毫不客气地大口朵颐。无论从它的形态上还是面目表情中不难看出,它对我这个主人还是比较满意的!
二
一天下午,我瞧见虎子与一条灰色大狼狗屁股对屁股纠缠在一起,虎子的屁股还滴着血!可把我吓坏了,急忙捡起一根树枝驱打那条大狼狗。它左躲右闪,就是不舍得放弃。
邻居老刘叔拦住了我嘻哈道:“军啊,难道你没有见过狗连蛋吗?告诉你,这是在交配呢,明年你就有一窝小狗娃子了,懂不懂啊傻蛋货?”
我顿时明白了,原来,我这只可爱的虎子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又顺理成章地成了人家的“新娘子”。下午时分,我在山坡上搭建“呱啦鸡”陷阱时,看到虎子尾随着那条大狼狗朝着山岗后面疯跑,我急忙喊道:“虎子快点回来,干嘛去?”虎子疑惑不解地回头望了望我,脚步只是停留了片刻又尾随着跑了。我的脑海里顿时产生了一种可怕的念头,虎子可能被那条大狼狗拐跑了。就急忙放下手里的活计去追赶它,可是,两条腿的人无论如何也撵不上四条腿的畜牲,最终累得气喘吁吁,连影子都不见了。
我沮丧极了,坐在山坡上垂头丧气。回到家中,薛德帅的母亲知道了此事,说:“俺的傻军儿啊,连那点儿破事都不懂吗?你的虎子这几天是人家的新娘子,肯定要跟着相好的去度蜜月了。甭管恁么多,到时候自己就跑回来了。”
第二天早晨,如薛老太所说,虎子果真自己跑回来了。我急忙拿块玉米面饼子去喂它,它只是闻了闻没有理睬,好像并不太饿。薛老太走过来说:“军啊,你这个傻孩子真不懂事,这会儿它会吃你那个破饼子吗?糊糊稀饭还可以,最好是鸡蛋面条啥的。”
薛德帅翻着白眼道:“俺的亲娘唉,你胡说啥呢煞,平时俺想喝碗面条都难上加难,给狗吃这么好,凭什么?”
薛老太说:“你懂个狗屁,你又没有结婚,凭什么给你做面条吃?”
我眼珠一转,就窜到屋里悄悄摸出来两个鸡蛋,打碎在狗盆里,再倒些开水加点儿咸盐搅拌匀,然后端给虎子,它闻了闻几口就喝干净了。
“我说得咋样啊?哈哈哈……”薛老太咧开她那没牙的嘴巴开心笑着。
一天下午,父亲被矿上两个背枪的人押走了,母亲站在一旁垂头丧气,无可奈何。我冲上前去拦住他们怒目而视,喝道:“凭什么要带走我父亲,他犯什么法了?”
高个叔叔说:“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家少管,再敢阻拦连你一起抓走!”
“抓就抓,谁怕谁!”我执拗着、拉扯着。父亲说:“军,别不懂事啊,他们只是带我去问个事,一会就回来了。”
另一个叔叔说:“也不是什么原则性的大问题,只是去调查一下,调查清楚了你爸爸不就回来了嘛。”
后来才获悉了事情的原委;薛德帅的三哥薛德龙告发了我父亲,说他在井口和工友们侃大山时说:抗日战争初期,一开始都是国民党军队和小日本干仗,共产党的队伍人少,又缺乏武器装备,怎么敢和武器精良的小日本抗衡呢?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保卫科长怒吼道:“这还得了啊!这可是公开污蔑糟蹋咱们的解放军,涨国民党的嚣张气焰!无法无天,简直就是一个典型的现行反革命分子!”
父亲被押到矿务局保卫科去接受审查。父亲说:“谁说的?我压根就没有说过那种话,谁说的就让他站出来指证我,我绝无二话,枪毙我都行。”
没料到薛德龙从里屋直接冲了出来,吼道:“早就料到你这个老右派不会低头认罪,早就看你不顺眼了,整天嘚啵得嘚啵得,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河里游的没有你不知道的,天底下就你最拽呀!”
李科长说:“小薛,有事说事,别扯那些没用的。”
薛德龙盯着我父亲说:“你说的那些反动言论我早就举报过了,就不用多费口舌了吧?”
父亲盯着薛德龙悠悠地说:“大侄子,请问你,当时都有谁在场,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下我说了哪些反动言论,除了你之外还有谁来作证?”
“你们看看他有多嚣张!”薛德龙扫描着周围的人,“老右派,有我作证难道还不够吗?大前天早晨八九点钟的时候我去上早班,路过井口时亲耳听到你说的,具体都有谁在场没太在意。”
李科长吼:“老王,你要老实交代!前天早晨你们那伙人都有谁,必须要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父亲掐指推算着,说:“好吧,既然大侄子一口咬定是前天早晨,那就不多说啥了。”然后盯着李科长说,“我和他先立个字据,然后我就坦白交代。”
“立字据,什么意思?”
“就是说,假如我前天早晨在井口胡说了什么,随便你们怎么处置都行。要是我没说呢?那你薛德龙是不是在诬陷好人,应该怎么处置?”
“好好好!还要立字据,立就立,谁怕谁!”薛德龙随之就提笔写了字据,父亲也写了。
字据大致上写着:假如我说了假话,甘愿受罚,打成反革命都活该!
李科长把两份字据拿在手里晃了晃说:“事情既然闹到了这个份上,开弓没有回头箭,那就要查个水落石出。老王你先交待,那天早晨都有谁在场,你都胡说了什么?”
父亲说:“啥话我都懒得说了,你们先去查一下当天的考勤表,看那天早上是不是我的班,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这,这啥意思啊……”薛德龙左顾右盼,犯了迷糊。
李科长拿起电话拨打井口的座机,拨通了,一番询问过后,得知父亲前天是下午中班。“老王,那天早晨你真没有去过井口吗?”李科长盯着父亲。
“笑话,平时累得够呛,哪有闲工夫去井口,再说去井口干嘛呢?”父亲轻描淡写地反问道。
李科长手指着薛德龙吼:“姓薛的,你他娘的小地主羔子,竟然无事生非诬陷他人!唯恐天下不乱,看来不把你小子……”他冲着保卫干事吼,“先关他小逼开的三天禁闭,饿他三天,让他长点记性!”
“人家只是想反戈一击戴罪立功嘛。”薛德龙嘟哝着为自己开脱。
“他娘的,还想立功呢?不好好接受劳动改造,就想精想怪去诬陷老王哥吗?”李科长还是首次这样称呼。
“俺只是随便那么一说嘛,何必当真呢。老王叔,你大人大量,我年幼无知,请您原谅我这一次吧,实在对不起。”薛德龙向我父亲深深鞠了一躬,看来是胆怯了。
李科长道:“去去去!军令状都写了,想反悔啊,没门!先关他小逼开的三天禁闭再说!”
薛德龙用乞求的眼光望着我父亲,哀求道:“老王叔,求求你说句话呗,俺再也不敢胡说八道了,实在对不起。”
“既然大侄子的态度这么诚恳,看在老邻居的份上,李科长,我求求你放过他这一回吧。下不为例嘛,是不是?”父亲傻乎乎笑着。最终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三
最近的形势不太稳定,各处都在大讲特讲阶级斗争,矿务局出现了两大派斗争;红一、三司要打倒武光,红二司却要打倒王恩茂和张希钦!
武光和王恩茂何须人?只有鬼知道!工人闹罢工,学生闹罢课,大街小巷到处张贴着大字报和漫画。许多人都参与其中,游行示威,举着拳头嘶声呐喊着讨伐!
傍晚时分,矿务局总部广场上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造反派们像蚂蚁聚会似的分别聚集在一起,其目的当然是两派斗争和口水战。两边的大喇叭嘶声力竭地高呼着口号,一浪更比一浪高;打倒黑武光!打倒黑五类走狗!
那边也不示弱;打倒王恩茂,打倒张希钦!打倒保皇派!双方起先都是打着“文攻武卫”的旗帜,后来就逐渐演变成了拳脚相加。人群中不乏脾气暴躁之人,久而久之,还讲什么“文攻武卫”,说破了那只是个骗人的幌子,说到底就是凭谁的拳头硬!
我们学校里的于老师站在高台上口水四溅,滔滔不绝演讲着,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冲上来几条彪形大汉,他们也不做声,朝着于老师就是一顿拳脚,于老师屁都没有放一个就倒地休克了。人群顿时一片混乱,东躲西藏,瞬间化作了鸟兽散!
我带领着一群浑小子也想冲上去参加武斗,只可惜不知道该帮谁、又该打谁?此时,有人瞧见了薛德帅,他鬼头鬼脑朝着这边张望。几个同学顿时来了精神,有人对着我耳语:“老大,你瞧见没有,那个小逼开的薛德帅是个保皇狗,不如过去教训他一顿咋样?”
瞬间,我就想起了他三哥薛德龙的所作所为,咬牙切齿道:“盯住他,到暗处收拾他一顿!”到了僻静处,我们这群毛头小子也不问青红皂白,对着薛德帅就是一顿拳打脚踢,直打得他满地打滚!
薛德帅抹了一把鼻血质问我:“王风军,咱俩关系那么好,你为什么要打我?”
我冷笑道:“是啊,关系是不错,可是我倒要问问你,你为什么要去当保皇狗?为什么要跟我们红二司唱对台戏?请教你,不打你打谁?”
薛德帅吐了一口血痰,头一拧,好像并不屈服。我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咬牙切齿吼道:“瞪什么瞪!再瞪一下试试,看我不敢把你的眼珠子抠出来!有皮本事就去告诉你那个阴险毒辣的三哥呀,让他来打我呀,来呀!”
薛德帅被我推来搡去,却始终一言不发。薛德帅挺聪明的,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
周末,我回到了家中。薛德龙笑咪咪地跑进来对老王说:“老王叔,今天晚上我们打算去抓野鸽子,想问问小军去不去。老王叔,请你老放心就是,不会有任何危险的。”
我听说要去抓野鸽子,顿时来了精神,嚷嚷着:“我去我去,我要去!”抓野鸽子肯定很好玩,说不定还可以掏上几只鸽娃子,然后拿回家来喂养。
父亲不知是计,点头答应了。
夜半,我跟随着薛德帅的两个哥哥一同前往,三个人在苍茫幕色中深一脚浅一脚行进着,翻过了几座山头,终于找到了一个废弃的旧矿井。薛德龙说:“军,你个头小,你下去掏小鸽娃子。我们把你捆结实了,你不用害怕,绝对没事的。”
薛德虎说:“军要是害怕的话嘛,我下去算了。不过,摸到的小鸽娃子就全部归我喽。”
薛德龙撇嘴道:“谁下去你也不能下去,长得五大三粗狗熊似的,谁拽的动你呀,依我看还是军下去比较合适。”
我思量了一阵,说:“我下去可以,捉到的鸽子咋分配?”
“那还不好说嘛,假如十只鸽子,你想拿几只随便你。”
“好,大鸽子我拿三分之一,小鸽娃子全部归我可以吗?”
“可以啊!一定要记住了,到时候喊我们拉就拉,喊我们放就放,不行就用手电筒往上摇晃,一定要记住了哈。”
“好,我知道了。”说完,我就被他们捆绑了起来,先用渔网覆盖了井口,然后就把我慢慢地放进了井筒子里。我一手拿着手电筒,另一只手抓紧绳索,就这样悬挂在半空中。下放到十几米深的时候,许多野鸽子惊恐万状地胡飞乱撞着!我看见了一个鸽子窝,里面卧着两只小鸽娃子,它们瞪着惊恐的眼神,我一阵惊喜,急忙利索地把它们装进随身携带的挎包里,然后就高声呐喊:“哥,往上拉吧!”
可是,许久许久也不见动静。我又用手电筒往上晃悠着,并嘶声力竭呼喊着:“哥,小鸽娃子抓到了,快点拉我上去啊!”往上瞧,只见碗口大的井口静悄悄地没有任何动静。瞬间,心里面不禁产生了一丝恐惧!此时此刻,我才如梦初醒,他们两个是不是因为弟弟挨打的事情呢!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井口依然静悄悄。我就抓紧绳索拼力往上攀爬,却实在太困难了。我拍了拍手上的土,只能耐心等待着。又熬过了不知多长时间,依然如故。井筒子里静的令人窒息,低头往下瞧,下面漆黑一片,啥都看不见,像个无底洞……
完稿于乌鲁木齐,2020.8.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