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活——了——！”
　　 这么一嗓子，从西到东，一里多长的村庄，人人听得真真切切。老队长人高马大，皮肤黝黑，声音洪亮又清爽，单眼皮的眼睛不大却明亮有神，不笑不言语，很少板着脸，就连数落干活偷懒耍滑的人，也不虎着面孔。戴顶泛黄的草帽，穿一条灰色齐膝的大裤衩，脚踏一双褪色的黄球鞋，脚孤拐处磨有不大的小洞，赤膊的上身披一领四尺见方的米色纱布。他四十多岁，两鬓隐约已见霜斑。
　　 有人问及年龄，他会幽默地指指鬓角，笑说，遗传的。“妇女、男子都扛大锄……”
　　 他站在村口小石板桥旁大柿树下，亮开嗓子补充携带劳动农具。午收后，安排的秋庄稼，经一场雨水润泽，出一层杂草芽子，像泥抹子拓的一样，一旦长大，禾苗被欺，不长歉收，锄头除掉了杂草又松软了土表，农家人说，锄头上有粪，可不是嘛，原嫩黄的小苗，经这么一锄，太阳一晒，围根草死了，苗就黑幽幽亮汪汪地长起来了，有句农谚叫“好人就怕坏人捣，粮食就怕围根草”可见除草的重要。听到老队长喊声，蹲在门口、凑在一起，边吃边拉呱、扯皮的人们，有的紧赶几口，把碗里的稀粥喝完，用筷子敲着碗沿，一路“叮叮当当”地回家，扛把锄头上工。
　　 冉冉升起的朝阳，放射出万道霞光，仿佛有神奇的巨手，徐徐、轻柔地拉开白天的帷幕。起初，朝阳伸出桔红色的脸，慢慢地变得通红通红，就像烧得正旺的炉中煤火，随即又缓缓地穿过光亮的云彩，火光瞬间照亮苍穹、海洋、山川、树木及大地上的一切。曙光穿过村庄的树稍叶片，把挂在上面的薄薄一层烟雾，切割成无数的宽窄、粗细不均的斜线，但见斜线上的灰尘颗粒、水雾，迎光缓慢上升。当斜线洒在柿树下老队长的脸上，侧面显出一张和善自信、沉稳干练的剪影。
　　 村民带着农具，成群结队相互打着招呼，陆续往村口涌来。愣头小伙毛孩，不顾场面尴尬，劈头就问：“老队长，在里面学习怎么样？”
　　 旁边二大爷，朝他瞪了一眼说：“就你能！”
　　 老队长接过话茬，笑着说：“没事，我这身体，抬十几天大土，累不倒。”接着例行着一天劳动的细致安排。从男劳力、女劳力到老年人和十几岁的小青年，从副队长、妇女队长、会计到记工员、保管员、饲养员，重活轻活技术活一一吩咐，末了，特别关照庄稼老把式，带好几个知青。最后问指导员还有什么说的，指导员要求晚上都到队部开会学习。
　　 这是一个处丘陵地带的自然村落，三百多口、多个姓氏的人居。一千多亩的农田，分布平地高坡、洼地湾田。虽然并不肥沃，旱涝灾害也影响收成，没有水韵之地的美景，也无鱼米之乡的富饶，但它以粗放的收成、宽厚的胸怀养育并容纳了数代原居住户和移居灾民。溯源上世纪六十年代前，村里拢共一百多口人，一姓独大，后因天灾人祸（大跃进的“五风”、三年自然灾害），外乡有跟村里沾亲带故的或逃荒来的，便在此落户。贫瘠的土地，不用肥料，旱也好涝也罢，山芋的适应性强，土地又多，栽上就收山芋山芋干，日子过得艰难，不至于饿死，是那块土地上山芋养大了我们，怎么能够忘记。
　　 没当个三、五年的队长，就称不上老队长。记忆中听他呼喊出工干活，似乎很多年头——从记事到半大小伙，以致于不知他的真名，不管辈分高低，年龄大小，一概喊他：“老队长。”他则回以宽和的微笑与应承。就近半个多月来，听不到老队长那一嗓子，多半不习惯。
　　 清晨副队长那出工哨声，一吹“唧啦啦”，像仲夏的蝉噪。“你不能吆喝干活吗？”
　　 副队长回道：“我哪有那副好嗓门。”老队长很少与人板面孔，这次有点例外，跟“贫宣队”（驻村阶级斗争工作队）队长杠上了。那年月“运动”多，从“一打三反”、“批林批孔”、“阶级斗争为纲”、“斗私批修”等，到“地、富、反、坏、右”、“现行反革命”，小事上纲上线，无限扩大，大帽子满天飞，白天黑地处处都有立睖的眼睛。除此，派别林立，什么“炮轰派”、“支持派”，夫妻反目，兄弟成仇，人人自危，个个惶恐。说话做事谨小慎微，时有无妄之灾临头。今天站在台上批斗别人，明天可能就成了批斗对象。记得小学、初中写作文、上台念批判稿，离不开抄报纸，“国内外形势一片大好”、“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沿社会主义道路奋勇前进”……每次都得高分和夸奖，其内容含义并不十分明白。
　　 “贫宣队”五个人是县上派来的，住在我们大队的中小学学校。队长是管文教的张干事，矮胖圆脸，眼球稍显外凸，有点儿斜视，面对面说话，猜不透他眼睛往哪看，头顶发稀，黄带微红，亮光下油晶晶泛晃，双手细腻圆润，伸出的手面，掌指关节处，略显小窝。副队长是区煤建公司李主任。两人经常吵嘴，听说不在一个派别，但他们似乎对“买卖”二字都特别敏感。其权力似乎不在公社、大队干部之下，群众说什么话干什么事，变通点活便钱，都得给你对照“纲线”。像自留地里长出的，自家吃、用可以，卖不行，说解放前吃糠咽菜、逃荒要饭可以，六零年灾害饿死人不行。老年人不识字，开忆苦会，一忆就是六零年，甚至忆到没解放前吃的好，问题很严重，但社员们都根正苗红，“贫农下中农一条心”，忆苦的老奶奶七十几岁、拄杖、眼神又不好，还能怎样？扎笤秫是本村特产，一年中几乎都在劳作，当然是上工以外的时间。老人小孩，姑娘小伙，男男女女，没有不会的，长短笤秫苗子，经他们手一摆弄，出来的笤秫，厚薄均匀，笤把长短适中，粗细可手，圆润不糙，大的厚实耐用，小的妍捷俊俏。每一道工艺都严谨讲究，每一根扎筋都紧松有度。一把不起眼的扫地笤秫，看上去却有工艺品的感觉。价格随行就市，挑去附近市县很受欢迎，只是要躲开“打办室”戴红袖标的纠察，不然血本无归。
　　 如果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艰苦朴素，固然是那时的道德标杆和精神财富，我们也应继承与发扬，而且常常使过来人忍不住回首顾盼。那么特定年代客观因素约束——老百姓手里真的没钱，鸡生几个蛋换盐，如何点油灯省煤油，衣服鞋子破了补了又补，野菜山芋充饥也得算着过。隔壁单身的五爷去世，穿衣入殓时竟找不见一件生前没补丁的衣服，而在他贴身衣袋里掏出伍角贰角壹角一卷钱，可是被他汗水煮的掰不开了，显然这卷“毛票”是他多年积攒的。至此不禁想到泼留希金使用的泛黄的有年头的牙刷，阿巴贡半夜饿得去马棚吃牲口料，严监生临死手指那盏油灯。五爷的死，不仅让人悲伤、唏嘘、沉思，还有不开源的那年景，挣钱多么艰难!
　　 年年秋收结束，麦籽下地，男劳力就扛着扁担挽上绳索，四处买笤秫苗，有时伸到几十里外的凤阳、怀远的山里。早起烙两张饼带上，满天星星就上路了，待挑回一担已是月挂中天。那泥坯草屋空间不大，笤秫苗、笤秫本是“泡货”，占地方，尽快加工出来，再挑去卖掉，如遇雨雪天循环周期要长些。再苦再累都不难，最难莫过于没收、罚钱、游斗和进学习班。游斗一般在本大队十几个小队进行，一班基干民兵持三八大盖枪和花棍押着，与地富反坏右分子一起斗，每人脖子上挂一片硬板纸牌，毛笔黑字写“投机倒把罪”、“挖社会主义墙角罪”、“复辟资本主义罪”、“现行反革命”，“黑五类”、“坏分子”还有一个“国民党特务”。这个“特务”，听说上过大学，建国后在县、区中学教过书，“文革”中从教导主任位置上被撸下来，全家下放农村，稍后其子女都在农村成家。政治学习班要学的就多了，“批林批孔”、“斗私批修”、“毛选”，“批走资派”、“反右倾”......早请示、晚回报，写检查做检讨。还得去公社电灌站挖渠抬土，劳动改造。视“罪过”大小、态度好坏，从而决定游斗范围、在学习班时间和重体力劳动的天数。老队长就是被罚去劳动改造半个月，也算是侥幸的。
　　 其实扎笤秫，都是夜晚偷偷摸摸进行，哪敢冠冕堂皇，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贫宣队”早就盯上了。张队长询问过，老队长总微笑相迎，顾左右而言他，打马虎眼。其间几个老人、队干部反复合计对策，有道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末了，“最好的办法，”老队长毫不犹豫地说，“我来承担要好些。”走一步算一步吧，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于是大家动手，很快把几间仓房、牲口屋规整、收拾出来。当晚几个身强力壮的劳力，手持扁担绳索，扛杆大秤，挨家称笤秫苗、数笤帚，会计记账，再运往公房堆在一起。那个夜晚“月黑风高”，一盏盏马灯，在门前的村道上来回穿梭，男女老少齐上阵，挑担的抬捆的打堆的，老人小孩则提灯一趟趟沿路捡拾掉落的笤秫苗。外村人不明就里，只听得一夜狗叫，紧一阵慢一阵。过后遇见问，昨晚你们村干什么呐。当东方一透曦光，老队长已如常立于柿树之下。
　　 果不其然，没几天，张队长带领公社“打办室”骨干、大队支书和干部、基干民兵，来挨家挨户突击搜查，出乎预料，一无所获。“没道理呀”，张队心想，“这个老队长，看上去和善宽厚，不曾想还有这一手!”老队长陪笑道：“早就不干了，熬眼受罪，又搞不到钱。”搜出来，说明带“贫宣队”来干出了成绩，如果搜找不到，还真有一点尴尬，尤其当着“打办室”人的面，还有同事李副队长。“再来一遍，我就不信了，猪圈、灶房、炕房、牲口屋，门口草堆也要扒扒。”张队心念至此提高嗓门“再搜！”。围观众人紧张、惶恐，屏声静气，表情愤懑、忧虑、无奈。突然几个年轻人愤然冲上，意欲阻拦，似乎矛盾骤然升级，空气凝固。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老队长迅速跨前一步，沉脸说：“你们几个干什么，不过日子了！”一个个绷着脸带着仇视的目光，遛往一边。不一会“打办室”人员在仓库、牲口屋里找到大堆的笤秫苗。
　　 张队手指笤秫苗厉声道：“还有什么好说，那么多扎好的笤秫，该不是自家用的吧！”“容我汇报，”老队长仍陪着笑脸，“笤秫苗是生产队田里收的，队里扎笤秫卖掉，要添两条耕牛和买两架板车。”虽回答有板有眼，“生产队田里”几字还加重了语气，对于没说过谎话的老队长也够难为的，可细瞧他说话的瞬间眼神总有点闪烁，好在张队眼睛斜视没注意到。其实大队干部和民兵们都心照不宣，本乡本土的清楚，有哪家日子过得顺畅？不是缺盐就是少油，有一把粗粮度日吧，烧锅柴禾又成问题，政府发的煤票，没几家买得起的。张队质问道：“田里收的，怎么笤秫苗不一样？糊弄鬼呐。”尤其听到“买卖”二字，刺激到他敏感、脆弱的神经，“好啊！集体搞投机倒把，这是在搞集体资本主义！”张队气急败坏，继续发飙，“我要追查你的责任！插你的职！”“插不插我都是老百姓。”老队长慢条斯理地回应。张队瞪着惊诧的眼睛，心念这种态度分明藐视我。圆滚的脸部肌肉在颤动，目露凶光，失去理智地大声咆哮“我要办你！我要把你送进去——！”眼看场面失控，支书马上吩咐民兵，把老队长带去大队部，听候处理，生产队工作暂由副队长安排。
　　 当晚霞映红了半边天际，村道上晚归的人群、牧畜的身影，被夕阳的光线拉的颀长而怪异。老翁牵牛进厩，村妇取柴烧火，孩童放学追逐嬉戏……不一会烟囱里窜出笔直的烟柱，先浓黑又灰白，再青烟中夹点点火星，只那么一闪，幻化成黑尘碎屑，瞬间飘落屋顶、院落、巷道。本是祥和安静的傍晚，村民却个个忐忑，脸上挂满了担忧，三五扎堆关心、打听老队长的安危。已经四天没听到老队长喊人出工，有人说被关起来了，有人说在公社学习班里，公房里的笤秫、笤秫苗怎搞了，不长不圆的。“瞎议论啥，明天排一下家数，送饭去，在机头上（电灌站）抬土呐。”二大爷走过来吩咐。老队长这一次非常危险，差一点就被送去蹲“班房”，如果被扣上“投机倒把”、“资产阶级”、“资本主义”的帽子，哪一顶坐实，都够判几年。原先商量事的几个人，想想都感到后怕。当初，最坏的打算，写检查，作检讨，被批斗几场，队长插职，重点是保护每家每户不被游斗、罚钱和没收笤秫苗。不曾想事态的发展，远不是老队长们所预想的那样。
　　 这几天，老队长在学习班里一刻也闲不下来，除了检查检讨、扫地擦窗挑水，还要被训话，罚蹲罚晒。而外面的人也马不停蹄，寻找各种可能，为老队长开脱“罪责”。队干部找支书和大队干部，把先前的情况下，一五一十和盘托出，强调是生产队干部的集体行为，大有共赴时难、慷慨就义之举，大队干部又到公社革委会反映事实情况，巧在公社干部正在开碰头会，准备上报老队长等几人的材料，并把他们一起押送县城。折反身回来，支书立马带领大小队干部，去学校张队那澄清事实。二大爷与毛孩娘走二十多里山路，乘汽车转火车转公交，折腾一天，晚黑才赶到在专区当干部的毛孩大舅的家，说明来意，毛孩大舅说，一个小队长，识字又不多，能搞出“集体资本主义”，“集体投机倒把”？笑话，要说扎几把小笤秫，弄一点油盐钱，这我信。经过几天大家高速高效奔波努力，材料压下不报，老队长必须到“贫宣队”道歉，尤其要得到张队的原谅。去机头与“四类分子”坏分子一起挖掘进水沟渠。各家各户罚款和义务修路。
　　 在那个时局下，这个结果无疑是最好了。至今仍不知哪个环节起了作用，使老队长没能成为政治上的牺牲品，或许就是“实事求是”带来的结果吧。一晃几十年过去，原来宅基上的草屋，都换成了楼宇瓦房，村道田路做了硬化，村口这座小石板桥被涵洞替代，老柿子树还在。公房、牲口屋地基上，不知谁扎上了蔬菜大棚。老队长前几年已经故去，在村里算是长寿老人。听说到临走耳不聋、眼不花，牙口又好，一辈子爱吃草灶烙的薄饼，说发面馍一咬一口空气，子孙都孝顺，走得很安详。自从土地承包后，再没人扎过笤秫，秫黍属低收成低效益作物，不再种植，想扎几把笤秫自家用，捆扎工具都找不全了。“贫宣队”随后没多久解散了，各回各单位。张队长回去后不知所踪，在淳朴的乡人心里，他们都不是坏人。
　　 站在当年这棵老柿树下，树上的叶片已然落尽，留下一树红彤彤、亮汪汪的柿子，特别耀眼。而树下老队长那微笑的面孔、沉稳自信的那幅剪影，似乎仍在眼前，睹物思人，仿佛耳畔又响起他那爽朗洪亮的喊声：“干——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