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旧院的天空(小说)
狐狸每次到来,总要站在围墙上小憩片刻,环视院子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偌大的一座院子,寂静荒芜,但一到春天,花草树木依然生机勃勃,五颜六色开得欢实,紫色的丁香,白色的梨花,黄色的蔷薇,粉色的桃花,都吐噜噜地争先恐后绽放着。阳光透过树叶的罅隙,打在围墙暗红的瓦片上,表层光滑的釉子,泛起一抹淡红的光束,瞬间照亮了狐狸椭圆的瞳孔,发出柔情似水的光泽。
狐狸嗖的一声,从围墙上跳到了院子里,它每次都从同一个地方进出,然后踩着柔软的荒草,轻盈地向男人休憩的地方走去。狐狸的每次光顾,男人隔着一扇屏风,能听到它落地时发出的声响。男人从不惊扰它,随它来去自如,只要它愿意来,什么时候来,都无所谓。
古旧的院子疏于打理,后花园的亭台、小迳、鱼池,院子里的天井、走廊、水井、就连屏风和门槛下都长了荒草。午后的阳光把院子照得明暗分明,仿佛看得见颗粒微尘在空气里漂浮,落下,再飘起。斑驳的围墙上爬满了丝丝缕缕的藤蔓,吐出些许蓝黄相间的小花。院子南面的桂花树枝叶茂盛,有只小鸟在上面哔啾哔啾地叫,每叫一声,长长的尾巴就抖动一下。桂花树的枝枝桠桠酷似一把巨型大伞,延伸到屋顶上,把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浓密的树叶下,隐约看见有个椭圆形鸟窝,里面发出鸟儿的唧啾唧啾声。
偌大的院子里没有别人,只有男人一个。唯一的仆人刘妈,早在十年前就离开了人世。刘妈见证了这所院子的兴衰,见证了男人的辉煌与潦倒,也见证了人世间的温情与无情。刘妈在的时候,男人过得好些,吃穿都有人打理好了。刘妈走后,男人的生活过得一塌糊涂,吃穿由一个在城里的远房亲戚定时送来。男人整日恍恍惚惚地过,多半躺在木制的摇椅上,咕噜咕噜地吸水烟筒。或看太阳升起,看日落星来。或听树叶飘落,听尘埃落地,一日一日,让时间慢慢把自己变瘦,变老。
墙外的鸟不知什么时候又闹起来了,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地唱个不休。男人一听声音就知道是那两只小鸟,一雄一雌,相貌端庄,声音脆亮悦耳,像戏台上光彩照人的一男一女。男人耳畔似乎响起了锣鼓声,由远及近,咚咚咚的响彻整个戏园。在一阵阵的喝彩声中,清荷挥动水袖,移步登台……在一片片的叫好声中,男人一个激灵,仿佛从梦中醒来。徐徐的风从南面吹来,趴在男人身上的树影,精灵一样轻轻舞动。
夜色如期而至,古旧的院内影影绰绰,一阵风吹来,桂花树发出呼呼声响。一灯如豆,房里散发出朽木的气息。男人走到屏风后,从一个油漆斑驳的木箱里翻出一套戏服。戏服大约三成新,有一股淡淡的樟脑球香味。男人小心翼翼地穿戴好,如登台时那般庄重严谨。男人走到院子里,柔柔的月光从高空泄下,静静地铺满整个院子,宛如落下一层白霜。男人就这样站着,一动不动,如同戏园门口墙上张贴的画报。往事历历在目,潮水般一波一波从遥远的天际涌来。男人把天井上方的月亮看斜了,把星星也看淡了。夜,似乎很深了,男人用脚探了探,这深没膝而过,而睡意却很浅很浅。风从走廊里吹过来,撩起戏服的下摆,如薄荷般清凉清凉。一片树叶,又一片树叶,从树上飘落,男人恍然记起,而今已然是秋天了。
秋分起兮秋风凉,追忆音容实堪伤。人至暮年如秋去,追忆往昔悔断肠……一段琴声从教堂那边传来,男人跟着吟唱,唱罢,干枯的眼窝起了雾,慢慢潮湿起来。
秋雨说来就来,没日没夜地落,淅淅沥沥,愈发显得院子里的日子很长很长。四角天空下的一方天地,终日见不到阳光,雨水淌过走廊凹凸不平的石坎下,淌过厢房腐朽的门槛边,淌过布满青苔的水井旁,流向那棵古老的桂花树。男人在走廊上走过来,又走过去,他在等雨停下来,等太阳出现在四角的天空上。
翌日,雨停了,水退去。院子的地面上留下些许模糊的足印,是一些小动物的足印。荒芜的院子常有动物光顾,那些流浪猫从后花园的排水洞进来,拖着尾巴在院子里旁若无人地走来走去,春天的深夜里,它们在屋顶上弄出声响来,凄厉地尖叫着。也有壁虎从房梁上下来,哧溜着窜到水井边。对于这些小动物,男人从不惊扰它们,即如从后山突然闯入的狐狸,男人只是无声无息地看着,任由它们来去自如。
日出日落,四季轮回,时令又至夏天。这是一个让人躁动不安的季节,日子悠长,天气溽热。午后的空气凝固了一般,屋里热得像蒸笼,男人躺在雕花大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身子早已汗津津一片。男人赤条条地来到水井边,咕噜咕噜地吊上一桶水,浸湿布巾擦拭身上的汗液。男人从不担心被人看见,这里除了那些小动物光顾,早就被人们遗忘了。即便有冒失者到来,首先也要敲响大门,然后经过回廊,方能进得院子来。擦拭完身子,男人觉得周身凉爽了许多,仍然赤条条地走来走去。男人把走廊上的木制摇椅,挪至桂花树下,躺上,静静地看阳光从树叶的罅隙间透下来,斑驳的影子从地上缓慢地移至围墙上,最后销声匿迹。
夜里难眠,男人盼着天亮,盼着一个适合自己心情的白天。日头如昨日一样,从四角上空横过。男人站在天井,仰头望,红彤彤的日头释放出千万条光束,嗖嗖地从高空射下来,周围光闪闪一片,光圈越扩越大,越扩越大,似伴有嗡嗡声。男人一阵晕眩,低头,口干舌燥,喝水的欲望就强烈起来。吊上半桶井水,男人喝了几口,又喝了几口,日头就随着井水凉了下去。直到暮色洇散时,才想起去灶间弄吃的。男人很少出门买菜,自己在后花园的一块空地上种了萝卜、包菜、芹菜、韭菜、西红柿和胡萝卜等。一个人吃不了多少,大多不是烂去就是老去。一日暴雨过后,院里的排水沟被树叶子堵住了,男人拿着竹竿出门疏通,可任凭他怎么弄,排水沟就是不通。一堵薄墙,怎么就不通呢。男人很少出门,他不关心外面的世界,就如外面的人不关心院子里的世界一样。
月亮很好的夜晚,男人照旧躺在木制的摇椅上,偶尔哼几句往日的戏词,院子里的虫子就来到他的身旁,有的从后花园来,你一句我一句,唧唧唧唧,叽叽叽叽似乎有意和男人一同吟唱。春天里,亦有蛙声从后花园的水池里传来,呱呱呱,呱呱呱地整宿不眠。只有这样的日子,男人才不会感到孤寂,才会呀呀呀地一个人唱将起来。声音虽然刚劲宽亮,却缺少了往日的韵味,没唱多久,气就接不上来。男人就清楚自己真的老了,背驼了,眼花了,发白了。唯独一双耳朵还如往昔。每当这个时候,男人又一遍遍想起过往的事,又一遍遍想起清荷。于是从摇椅下取出水烟筒,装满烟丝,划着火柴,咕噜咕噜地吸了起来。直到夜凉如水,才起身回到屋里。男人很少开灯,即使是闭上眼睛,屋里所有的物件分别置于何处,男人都一清二楚。
狐狸第一次来到院子里的时候,是暮春的一个午后。那天艳阳高照,夏天似乎提早到来,空气有些闷热。狐狸是从后山的竹林里闻着一股熟悉的味道一路到此的。熟悉的味道被一堵围墙挡住了,狐狸顺着野生藤蔓爬上围墙的一刹那,似乎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它呆站在围墙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一个男人斜靠在木制的摇椅上,眼睁睁地看着围墙上的狐狸,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仿如一尊石膏雕像,斜靠在那里静静地看它。一时间,四目对视,人与动物的对视,但彼此在对方的眸子里,似乎看到了一些既熟悉又陌生的东西。
狐狸愣了愣,心一惊,返身跳了下去。围墙外,狐狸没有离开,它在一丈之内来回走动,似乎还在回想墙头上看到的那一幕。狐狸看到男人赤条条地斜靠在木制的摇椅上,白花花的皮肉有些松弛,但可以想象年轻时的健硕。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是被午后的风拨乱了,也是许久没有打理的缘故。就在那一刻,狐狸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仿佛来自男人的头发,抑或是男人的身体。此刻,狐狸觉得空气里到处弥漫着那种味道,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令它流连忘返的味道。狐狸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体内顿时涌起一股不可言状的东西来。男人对狐狸的出现,丝毫不感到惊讶,仿佛在等着它的出现,目光里充满期待与柔情,同时带着几许淡淡的哀愁。太阳从西天边际斜照过来,阳光下,斑驳的院墙显得愈发的破败不堪。
狐狸望了眼天空,白云悠悠,一对小鸟在空中嬉戏。院内静悄悄的没一点动静,狐狸的心柔软起来,它顺着野生藤蔓再一次爬上围墙,发现男人还如一尊雕像,斜靠在木制的摇椅上,目光由近及远,静静地望着墙外的一方天空。男人似乎早已料到,狐狸一定还会再次进来。狐狸和男人再次对视,双方似乎早就知道,这次邂逅终有一天会到来。
来了啊,男人说,来了就好。
狐狸看着男人,不语。
你随便,男人又说,我进屋披件衣服。男人说着起身离去。
狐狸一直看着男人进屋。男人高瘦的个子,像被一阵风吹弯了。雪白的臀部两边凹得厉害。走路有点颤巍巍。男人进屋的时候,脚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下,身子摇晃了两下,差点摔倒。狐狸跳上男人躺过的木制摇椅上,上面留有男人身上的余温。狐狸趴在上面,感觉像躺在男人的怀里。这种感觉真真切切,就连那股熟悉的味道也一模一样。狐狸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男人悄无声息地从屋里走了出来,走到狐狸面前。男人穿了一套戏服,是狐狸见过的戏服。戏服的颜色失去了往日的光泽,但穿在男人身上混然天成,丝毫没有老旧的感觉。男人站在狐狸身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它,他发现狐狸有些伤感,有些难过。
男人和狐狸静默了许久。时间停滞。空气凝固。
你是在为我难过吗?男人突然开口说。
狐狸不语。
前半生的风光,换来后半生的凄凉。男人接着说。
狐狸不语。
她有多美,她有多好,你是不知道的。男人像在自言自语,我有多爱她多想她,你也是不知道的。因为你是狐类,不懂得人世间的爱恨情仇,也不懂得人世间的尔虞我诈,更不懂得爱一个人和失去一个人的痛苦。
自从她走了以后,男人一个人继续说,我就一直这样一个人生活。
其实我早已习惯了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
你要是懂得我,麻烦你去告诉她,说我过得很好,叫她别为我担心。
唉,罢了罢了,她是不想知道这些的,她不恨我就不错了,因为……
男人突然看见狐狸在流泪,止住声,惊讶地看着它。男人不知道狐狸会流泪,而且不停地流,秋雨般止也止不住,落在摇椅上啪嗒啪嗒响。难道狐狸真的通人性?难道它听懂了我的话?男人的脑海里蹦出了两个字:狐仙。
别为我难过,男人对狐狸说,既然来了,就是朋友,进屋坐吧。说完带头朝屋里走去。男人光着双脚,狐狸惊讶地看见,男人右脚少了一个脚趾头。伤口平整,一看就知道是用利器割去的。
男人带狐狸进了一间屋子,这是一间客厅,是这所院子最大的一间屋子,平时接待客人就在这里。客厅里的物件摆放得井然有序,左边摆两张红木椅子,中间摆一张红木茶几;右边摆两张红木椅子,中间摆一张红木茶几;正上方摆一张红木太师椅,太师椅面前摆一张大的红木茶几。这些物件清一色的朱红色,但早已失去光泽,上面积满了灰尘,显然已经很久没人动过了。
如果你听得懂我的话,你就随便坐,别客气。男人说,好久没打扫这些家具了,反正没人来,我就懒得管它们了。
狐狸果真坐在一张椅子上。
男人坐在狐狸对面的一张椅子上。
一人一狐,就这样坐在一起,彼此端详着对方,不言语。客厅里只有男人细细的呼吸声。直到太阳远去,夜幕降临。
后来,男人天天等狐狸来,一直等了好多天,也不见狐狸来。男人每天在桂花树下,或躺在摇椅上,或坐在摇椅上,或靠在摇椅上,或倚在摇椅上。后花园的菜地有好多天没浇水、除草、施肥了,男人也懒得去管。男人没了食欲,只是偶尔吃几粒花生和两颗红枣。
院子里的日子变长了,院子里的日子也慢慢变瘦了,最后,变成了四角天空上的一弯镰刀月。
男人穿上戏服,没日没夜地咿咿呀呀唱戏,唱得口干舌燥也不管,唱得筋疲力尽也不停,从《拾玉锡》到《风仪亭》又从《金玉奴》到《人面桃花》再从《破洪州》到《黄鹤楼》……唱的时候,男人的脑海里都是清荷的影子,自己的影子,和清荷在一起时的影子……
那时,清荷与男人同在一个戏园里唱戏,彼此钦慕,产生感情。清荷的扮相是青衣,男人的扮相是小生,由于双方心有灵犀,在戏台上配合默契。所以两个人常常搭戏登台演出。男人清楚记得,和清荷的第一次出戏是《西厢记》,清荷扮莺莺,男人扮张生。清荷端庄雅致,贤淑有礼的外表,配上委婉含蓄的动作和文雅的唱词,浅吟低唱着柴米油盐和人情冷暖,博得台下一阵阵喝彩。男人年轻潇洒,刚健英武和文质彬彬的外表,配上唱念真假声互相结合,声音清脆,不柔媚,刚健,不粗野,同样博得了一声声叫好。
男人不停地唱,唱到月上中天还接着唱,一直唱到嗓子哑了,身子软了才罢休。男人直挺挺地倒在摇椅上,一夜无眠,直到天亮。
拜读老师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