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办公室的蚊子(散文)
周末下午,我端坐在写字台前,打算写点什么练练笔。时间是好时间,天终于放晴了,“回南天”宣告结束。此刻,外面阳光灿烂,蓝天白云像画上去似的鲜艳。办公室该出去玩的都出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无所事事。环境是好环境,整座办公楼静得脚尖踢在台阶上,都能听出立体声效果。我私人办公室的空调很凉,茶水很浓,香烟充足。可打开电脑却不知道要写什么。我正没头没脑思想的时候,收到小林发来的图片。这是前几天,我跟他要过的那幅油画。我知道该写什么了。
连着一个多月的“回南天”,让办公室不仅沉闷、潮湿,还成了蚊子的乐园。我们一度都对办公室心生恐惧,一到门口就烦,就双腿发软。但生活中有很多地方,不是你想不去就能不去的。实在不得不进来干点文案,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些蚊子的骚扰和叮咬,已经让我开始怀疑人生。好在,糟糕的日子总会结束。
昨天下班时,我一怒之下,不管不顾地将我的八平方办公室,喷满了浓雾一般的杀虫剂,然后锁上门,半天一夜没敢进来。现在,我还能嗅到淡淡的杀虫剂的臭味。刚才进来,办公室地板上洒满了蚊虫的尸体。打扫了几遍,还能在茶几拐角见到零星的蚊子干尸。我略略安心下来,虽然我知道,这些顽强的家伙无孔不入,也一定会“春风吹又生”,但暂时总算安静下来了。刚敲完几行字,一只不知道怎么逃过劫难的蚊子,就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你看,它在空中不无得意的飞来飞去,也许是趁我打扫卫生时溜进来的。这小东西实在可恶,好像办公室它也付了租金似的,想来就来。
上午去超市,我买回一把电子灭蚊拍、一瓶蚊叮虫咬药水和一盒蚊香。蚊香熏蚊子,有点到肝不到肺,只能让蚊子中毒落地挣扎。一旦蚊香燃尽,那些芝麻粒般洒满地板,一度昏迷不醒的蚊子,就会慢慢苏醒过来,旋转着,继而直升机般重新升空。想来制作蚊香的人,恐是怕让人中毒而加药不足。这就要求我得不断地站起来,对那些昏倒在地的蚊子再踏上一只脚。没办法,权当锻炼身体了。
阿弥陀佛!希望这只蚊子别打扰我的思绪。
前不久,我去参加一场中西合璧式的婚礼。
一对新人是我老东家的儿子、儿媳妇。小伙子英俊潇洒,姑娘美丽动人这不用说。漫长的婚礼中播放的英语歌曲我听不懂,想说也说不成。我想说的,是新郎的妹妹从英国赶来,在现场为哥哥画的一幅油画。
我不懂绘画,更不懂源自西洋的油画。我只有小朋友看花花的水平。因为和她父母特别熟悉,知道她不是学绘画的,也没听说过她画油画,所以推测她的画技属业余爱好者的水平,这才敢说画。这幅画的构图很任性,特吸引我……
啪!如你所料,我遭到了攻击,但没打着。
刚才那只蚊子,成功地偷袭了我的胳膊肘,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我悄悄地站起来,拔下正在充电的电蚊拍,将电门开到最大。我恨不得在挥手之间将它挫骨扬灰。很遗憾,我没有赶上它,它敏捷地降落到了沙发缝隙。我站在沙发前守株待兔,等了几分钟后,却发现它从发财树的叶丛间,神气活现地飞了出来。“啪啪”,这声响不是我干掉了蚊子,而是电蚊拍的电丝触在了叶尖上。这个下午可能要报废。该死的蚊子,你让我心神不宁啊。我在办公室转来转去,再也找不到它的踪影,只好重新坐下来。
刚才写到哪里了?对,我要先介绍画面内容。
画面背景的顶端部分,有一排连续半弧形的窗帘(蚊帐帘?),弧形的边缘,还挂着一些零星的彩穗。大背景好像是贴了蓝灰色墙纸的墙壁,也或者是蚊帐。但最像暴风雨之夜的大海景观。我仿佛能看到风雨闪电的线条,波涛溅起的浪花。由此,我联想到这对相亲相爱的新人,正坐在一条颠簸不止的小船上,紧紧地勾着手,焦急地想着办法,打算逃离到平静的港湾。我也想到了高尔基的《海燕》,“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
得,又来了,这只蚊子滑翔机一般,从我的右肩飞到左肩。
啪啪啪,一阵巴掌没打到,估计吓到它了,它钻进了桌子底下。我又赶紧跳起来,冲到沙发那边去取灭蚊神器——有点笨重,也不是很好用。我差点一头撞到空调机上,怪皮鞋——天哪,我算是明白了。因为皮鞋底有纹路,又是中跟,估计很多被我踩过的蚊子,其实根本没受伤,只是我以为它们死了。犯了低级错误,我随即蹬掉皮鞋,只穿袜子。最多报废一双袜子,但蚊子就没机会死里逃生了。我照着地上的一个小黑点跺下去。哎吆!好像是一小粒碎指甲或是果壳。
这次的战场,在我的椅子和桌子下面。我压紧灭蚊拍的电门,像小鬼子探雷一般,小心翼翼地将桌子底下,椅子底下,仔仔细细地勘探了一遍,没有蚊子。侧耳聆听,除了窗外遥远的汽车轰鸣声,一点蚊子的动静都没有。
站了一会,我只好泄气地再度放手。
新郎的一只手,好像抓在涂了红色油漆的铁栏上——画面的第二层,中景,是横空悬置的一个“囍”字。妹妹毕竟祖籍中国,当然要用我们的汉字,来点明这个特殊的日子。这幅画是送给哥哥、嫂子的新婚礼物。可能因为妹妹画得过于匆忙,那天她就在结婚现场……
咕咚一声,我奋不顾身地撞向写字台边缘。这只胆大妄为的蚊子,居然擦过我的耳边,直接俯冲偷袭我的胳膊。我活活将它挤碎在胸口和桌子边缘之间。因为用力过猛,差不多赶上胸口碎大石,桌面上一杯没来得及喝的,温度正适合下口的绿茶,应声倒在写字台上。金黄色的茶水全泼了出去。昨天收到的一份样报也毁了。但我终于成功地干掉了这只蚊子。我将它断裂的尸体,从衣服上一节一节地揭下来,放在食指和大拇指之间,磨得比水还细。
应该只有这一只孤魂野鬼。接下来我该安静了。
清理完桌面,我再度坐下来,很舒服地点燃了一支香烟。
刚才写到哪里?我翻找上文,“那天她就在结婚现场……”那天她就在婚礼现场的舞台上画的,大约只用了半个小时。可能因为过于匆忙,导致画面涂色不均,这个斗大的,飘在画面第二层的“囍”字,笔画显得有点油漆斑驳的味道。一对新人分列左右,都坐在这个“囍”字下面的“口”字上。新郎伸出的右手,好像抓着“囍”字上面的第一横。
前景,画面的主体,就是这对新人的形象。按照男左女右的原则,左边是一身黑色燕尾服,白衬衫、白袜子、黑皮鞋的新郎。他坐在“囍”字左半边的下“口”上,像悠闲地坐在台阶上一般,耷拉着两条腿。他右手抓着“囍”字的横梁,左手按着拖把杆尾端,灰白色的拖把杵在地上。他尽力装出干活累了在休息的样子。但实际上,更像在“家”里摆姿势照相,或者在偷懒。在俩人合伙包围的空间位置,画家好像达芬奇留密码一样,留下一个颇不显眼的“家”字。让我想到英国绅士陪着太太在荡秋千……
我真要崩溃了!又来一只蚊子,公然落在我的屏幕上,就落在我前面写的“蚊子”两个字上。我不能冲动地砸了屏幕。古人曾云:“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这只该上绞刑架的蚊子,趴屏幕干什么?游行示威?认识“蚊子”两个字?你知道我多么想杀了你么?我压抑着愤怒,轻轻用手指去按,它一眨眼就飞了。这日子没法过了,我刚才还在得意,认为满室仅剩的一只蚊子,被我干掉了。现在看来我高兴得太早了。这只蚊子和刚才死掉的那只是什么关系?表兄弟还是表姊妹?上下级还是正副职?我得想法干掉它。
我拉开椅子,准备和它来一场恶战。
我静静地站在桌椅后边,手握灭蚊器,虎视眈眈地盯着我座位的前后左右。显然它已经飞走了,我开始扩大搜索范围。在书柜、沙发、鱼缸、空调、发财树、冰箱和旧书堆,以及一箱啤酒和两瓶古井贡白酒之间,缓慢地移动,寻找这只罪该万死的蚊子。我像深夜入室偷盗的贼一般,足足在房间里游弋了十多分钟,愣是没发现它的踪影。
估计它嗅到了我满身杀气,躲进某个角落不敢动了。
房间的角落实在太多了,别说藏一只蚊子,呸呸!就是一只蚊子!就在我打算放弃这次攻击的时候,它又分明地飞过了茶几上空。我跟踪追击,不惜打烂装茶叶的坛坛罐罐,喝茶的碗盏也要消灭它。一阵噼里啪啦的狂挥狂舞。蚊子没打到,惊到了隔壁房间的财务,她敲门问出了什么事?原来她躲在隔壁房间看网络小说。
别进来,我在打蚊子。
切!还以为地震了。她在门外不屑地说了句,脚步声消失了。
我慢慢拉开茶几。想到了蚊子的老巢——接残茶的小木桶。也许这里面就是蚊子的“黄龙府”,藏了一窝。清洁工每天偷懒,不帮我清洗?我觉得肥胖的清洁工欠揍。我先取来杀虫剂罐子,摇晃了几下,架好电蚊拍,又从抽屉里找出口罩和手套,这才准备揭开木桶盖,捅掉这个“马蜂窝”。右边的新娘,不,右边是一根导水胶管。得先取下胶管,才好打开木桶盖。这帮无恶不作的蚊虫,应该就在里面。我来了,全副武装的杀手来了。“砰”地一声,我掀开了木桶盖。
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英雄无用武之地啊!木桶里只有一点点残水,哈口热气就能干,一只蚊子也没有。看来,我想的和蚊子想的,完全不一样。截至目前为止,我知道,在办公室里至少还有一只蚊子。我已经筋疲力尽,时间也不早了,已是下午五点。
鲁迅先生在《在仙台》一文里,曾经说过对付蚊子的办法:“用被盖了全身,用衣服包了头脸,在这呼吸不息的地方,蚊子竟无从插嘴,居然睡安稳了。”我做不到。这大夏天的弄出被子,容易被人怀疑我精神出了问题。蚊子,我水土不服就服你。你随便吧,咬死了我安然长眠,二十年后又好汉一条。倘若咬不死,我就继续写让你深恶痛疾的文字。
右边的新娘,着一袭白色的婚纱,还罩着白色的头纱。
最令人触目惊心的,就是她拖曳的婚纱。这挂婚纱,不仅长度占据了画面高度的一大半,下摆的宽度也占据了画面的三分之二。退后几步看去,酷似从天而降,铺撒开来的瀑布。也像一座雪山的缓坡,布满了滑雪者划过的,一道道青色的痕迹。新娘的左手搭在腰间,右手扶着扫帚把,扫帚头好像搁在裙摆上。画面的左下角是新郎的签名,右下角是新娘的签名。
整幅画的色调虽然偏暗,但层次分明。
妹妹还没来得及给这幅画命名。主持人要求妹妹对画意做个简单的说明。妹妹的普通话很普通——真是难为她了,学龄前她说闽南话和普通话,读小学、中学时学说香港粤语,现在多数说英语。这样的场合,足以让她很激动,很紧张,又要别着说普通话,措辞很不自然。但大致说清楚了她的意思:我希望他们两个,以后过日子一定要干净!
过日子一定要干净!这话说的真到位。居“家”千万不能有蚊子。
这位从内到外,被欧化了的清瘦靓妹,说得实在太好了。这朴素、浪漫而又不失个性和深意的话,真让我佩服。是啊,过生活要干净。当然这不仅指每天要搞好居室的卫生,还要搞好思想灵魂的整洁,要一尘不染。古人不是也有,“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的慨叹吗?从新郎脸上横溢的微笑来看,我相信哥哥已经对妹妹的想法,心领神会。新娘也转过脸来,对她频频颔首,大约是觉得这位小姑子太贴心了。
行文至此,我差点忍不住哭了。我居然又看见两只,不,是三只,像日本在二战期间,零式战斗机的标准攻击编队,正从茶几那边,朝我轰然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