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半新不旧的黑色S车驶出行署大院，一路穿过市区，就上了回县城的公路。前面有个加油站，司机小青熟练地向右一拐，然后开始减速，稳稳地把车停在加油站的5号机前。汽车加足了油，打了几次引擎都没点着，小青就有些上火，他侧过头瞟了后排一眼，见张天远表情严肃，也就没说什么，继续耐着性子试引擎，好不容易点着了。汽车驶出加油站，平稳地奔驰在这条刚刚修好的三级公路上时，小青不禁轻松地敲了敲方向盘。
　　 这是一个晚霞满天的黄昏，公路两旁是刚插完秧的水田，一大片一大片的，在夕光的辉映下显得无比绚丽。驶过这片水田，汽车就开始爬坡，顺着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一路上去，翻过前面的丫口，就是本县白龙镇的地界了。汽车刚驶过界碑，张天远身旁的纪委书记黄腾达说要唱歌，于是小青就停了车，让黄腾达到车屁股后面的界碑那儿去小便。据说有一次，黄腾达去地委开会，车上搭了地委机关报的一男一女两名记者，汽车到了这个丫口，那男的去小便，因为车上有女人，就走得远了些，回来后女记者抱怨说，干嘛去了那么久？男的说，别急别急，你知道现在人们管小便叫什么吗？叫唱歌呢！你们女生是张嘴就唱，我们却还要慢慢地掏话筒，当然慢了。于是每次经过这儿，黄腾达几乎都要去小便。
　　 在等黄腾达的当儿，小青随手往车载录音机里塞了一盘磁带，等了半天，除了轻微的电流声外，就什么也没有了，小青伸手一拍，录音机里猛地发出一串叽叽啦啦的声音，小青又换了一盘磁带，还是叽叽啦啦的，张天远不禁皱了皱眉。
　　 “唉，这破车。”小青颓然关掉录音机说。
　　 黄腾达上了车，引擎又打不着了，好在前面是下坡，小青就把车慢慢地滑了出去。年轻人心里就是放不下事儿，汽车点火后，小青就开始嘟嘟囔囔地抱怨。
　　 “我说张书呀，咱们放着好好的大B不坐，干嘛要开这破S来呀？”小青说。
　　 县里的司机们称呼领导，往往要略去后边的一个字，局长叫某局，县长叫某县，张天远是同原县的县委书记，自然就叫张书了。张天远刚来同原时任的是县长，那时大家叫他张县，听起来还特别扭的，可是时间一长，倒从中听出了一丝尊敬和亲切的味道来了。
　　 “和县长明天要去省里接北京的客人。”张天远说，“我怕我们今晚赶不回来，大B就留给他了。”
　　 “可是县里也还有别的车呀。”小青说，“什么猎豹三菱的，哪一辆都比咱这破S好。”
　　 “那些车随时都可能要下乡，你说咱把好车开来了，剩这辆破车能下乡吗？”
　　 “这倒也是。可是让咱同原来的县委书记坐这么辆老爷车，也太寒酸了些。”
　　 “你懂什么呀！”坐在一旁的黄腾达说，“这正是咱们张书高明的地方。”
　　 “高明？”小青不解地说。
　　 黄腾达说：“今天下午的会上，那云江县就是因为开了辆大B来，还被不点名地批了一顿呢，而咱们的张书呀，因为这辆破车，成了楷模了。”
　　 “倒底开的什么会呀？”小青说。
　　 “这可是全区的党风廉政会。”黄腾达说，然后就绘声绘色地给小青讲今天下午的会。
　　 今天下午，地委白书记在会上强调，领导同志要随时注意自身的形象。白书记说：“就说同原县吧——”这时白书记就伸出一只手来，搞得张天远心里一惊一乍的，不知道自己哪儿出了问题，可是白书记却摇了摇那只手，慢慢地张开五指，接着说：“这个——人家同原的财税收入是五个亿，但同原的书记坐的是S，而我们有的县，财税收入不足一个亿，书记县长进进出出，不是大B，就是M，一屁股就坐掉它几十上百万——这可是国家的钱，是纳税人的钱啊。”白书记还鼓励各县要向同原学习，让党风廉政工作带动全区经济建设的发展，并要求大家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树立起勤政为民的领导者形象。散会了，看着云江县的那辆大B一溜烟绝尘而去后，各县的头们都来向张天远表示祝贺，尽管半真半假，张天远心里还是有些高兴。
　　 “这么说来，这破车还成了咱同原的功臣了。”小青说，“我说张书呀，你是不是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好好开你的车吧。”张天远说。
　　
　　 二
　　 这一次的党风廉政建设工作，看来地委行署是要动真家伙了。第一，各县要成立专门的“保先办”，认真搞好保持共产党员先进性学习；第二，要把党风廉政建设工作落到实处，尽力处理好那些民愤极大的违法违纪案件。会议期间，行署副专员高风亮还单独给张天远面授机宜，要张天远好好下一番工夫，干几个漂亮仗——年内分管工业的王副专员就要退了，这可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啊。高风亮是张天远的前任，那时高是书记，张是县长，工作中两人本来有些疙疙瘩瘩，张天远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这正与张天远的思路不谋而合。是该好好地干一票了，张天远心里早就在想，白龙镇的问题得动一动了。
　　 白龙镇是同原重镇，各行各业都很发达，每年上缴财税两个多亿，经济高速发展的同时，关于镇长雷厉风贪赃枉法、横行霸道的掌故也一直有所耳闻。有一段时期甚至闹得沸沸扬扬，信访办、检察院的举报材料叠起来有一尺多厚。这其中比较典型的有两件事，一是雷厉风为其父修活墓，因占用了村民安居乐的承包地而发生纠纷，于是雷厉风的小舅子出手将安居乐打伤了，两家打了一年多的官司，法院只象征性判雷厉风赔偿安居乐土地占用费两百元，安居乐不服，就上诉到地中院，又被中院驳回，维持原判。五年来，安居乐就四处上访，弄得穷困潦倒、倾家荡产，人也有些疯疯癫癫的了。二是白龙镇畜牧站站长何生亮举报雷厉风侵吞公款一案，检察院查来查去却不了了之，没了下文。张天远觉得，既然白龙镇有那么多的人敢举报雷厉风，那么雷厉风是清是浊，调查取证上不会太难，难的是雷厉风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总是在关键时刻阻挠着调查工作的进展。远的不说，就说近的吧，雷厉风和前任书记、现在的副专员高风亮是初中时的同班同学，和副省长朱者赤是七十年代的老山战友，前年雷家老二雷霆北大毕业，现在正做着省政府的秘书……
　　 汽车驶进白龙镇时，天就完全黑了下来。
　　 “随便吃点儿什么吧。”张天远说。
　　 黑色S驶进白水河酒家，一下车，雷厉风就从霓虹闪烁的灯影里瘸着左腿迎了出来，身旁还跟着一个长颈马脸的瘦高个。二十多年前的一次老山战斗中，连长朱者赤负了重伤，雷厉风背他回营的路上，不幸踩响了越南人的地雷，为此他的左脚失去了整只脚掌，但他硬是强撑着一只脚，连滚带爬地将朱者赤背回了营地。
　　 “哎呀张书呀，太巧了，真是太巧了，我们也正要吃饭呢。”雷厉风满脸谄媚地说，随后又指了指身旁的马脸，“这是深圳特区来的木瓜木老板，是来我镇考查投资环境的。”
　　 张天远和马脸握了握手，雷厉风就威风八面地吩咐服务员备办酒菜。
　　 “简单点。”张天远说。
　　 这时酒家的老板迎了出来，雷厉风就厉声喝道：“老王你亲自下厨，菜不要多，但要上档次，要是弄砸了，哼哼……”
　　 张天远习惯性地皱了皱眉，看来这顿饭是吃不清静了。
　　 白龙镇虽说离县城有一百多里，地缘上属于同原县的边远乡镇，但它的经济彩球越吹越大后，这里就成了同原除县城外的另一个中心，如果你发现县城今年流行粉红色连衣裙的话，那么白龙镇也就早早地一片粉红了。白龙镇有着和县城同样规模的酒店和宾馆，比县城还要整齐的街道和楼房，几乎与县城一样多的富翁与业主，可以说，这里除了政治名分上不叫县城，其它的都可以看成一个县城了，甚至比一些小县穷县还要县城。在白龙镇十多年来奇迹般的发展史上，不管是发展规划，还是招商引资，雷厉风自然功不可没，当然他向来也是以功臣自居的。席间，雷厉风说，张书你知道，近年来不断有人上访上告，说我姓雷的贪污受贿，欺男霸女，我雷厉风是谁？是老山前线的英雄，是党和国家的忠诚卫士，是在生与死、血与火的考验中磨练出来的伤残军人，我怎么会做出对不起国家对不起党的事？都是些没影的胡说八道，是居心叵测。还有些人趁着现在搞党风廉政建设，又开始上窜下跳，说不准还会罗织出更多的危言耸听的罪名来呢……
　　 难道他听到什么风了吗？张天远认真地想了一想，又觉得这决不可能。白龙镇是有许多问题，趁着现在抓党风廉政建设的机会，张天远想确实动一动白龙镇，以此作为在全县展开这项工作的一个突破口，但这还仅仅是一个想法而已，张天远还从未对谁说过，雷厉风当然也就无从得知了。因此，张天远觉得，席间雷厉风的一番表白，还真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嘛。”黄腾达说。
　　 “这白水桃花鱼还真是不错。”张天远说。
　　 “不错不错。”一桌人争先恐后地说。
　　
　　 三
　　 白水桃花鱼远近驰名。春天二三月间，桃花烂漫的时节，白水河的水就微微见涨，微微泛浑，鱼儿在水里藏不住了，就不时窜出水面，打一个闪，透一口气，又一头扎进水里去了。远远看去，无数的鱼儿上窜下跳，阳光下的水面上不停闪动着一片白亮亮的鱼肚皮，构成白水河上一道绝美的风景。清朝道光年间，省城的举人马千里游历到白水河，见如此美景，喜不自胜，当即捐银八千两，历时六个月，修造了至今仍横跨在河上的这座著名的石拱桥。在桥的南端，马千里让匠人们竖长方形石碑一块，亲书“白鱼桥”三字，又于主碑两侧各竖四楞方碑一尊，铭志当年的造桥盛事。时至今日，白鱼桥的主碑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县文广局新立的一块也叫“白鱼桥”的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标志性石碑。
　　 白水河产一种银白色的细鳞鱼，二三月间，渔人们一网下去，捞起来的都是些活蹦乱跳的小鱼，二三两重一条的。这时的鱼还没长足，有骨无刺，肉味鲜美，著名的白水桃花鱼就是用这个季节的小鱼做成的，过了这个季节，鱼大了，味道反而稍次一些。在这个季节，白水人就选一些小鱼，养在清水里，每天往水里撒一些桃花，一个星期后，待鱼儿把体内的泥味腥臊吐净，就可以制作鲜美可口的桃花鱼了。白水人用这里的桃花和各种佐料精心地调好汤，下了鱼，然后文火煮上一阵，一道色鲜味美的白水桃花鱼就制作出来了。自从马举人为白水河造桥之后，白水桃花鱼的美名就随之传遍四方，数百年来，白水河接待过一批又一批的饕餮之徒，时至今日，这些饕餮之徒依旧从四面八方涌来白水河，在他们大快朵颐的同时，也为白龙镇带来巨大的财税收入。
　　 时已四月，张天远等人吃到的已不是上好的桃花鱼了，但一行人还是一边吃，一边交口称赞。现在，由于巨大的市场需求的驱动，白水人就在春天把桃花晒干，以便在没有鲜桃花的时节用作调制鱼汤的佐料。
　　 张天远等人吃到的正是用干桃花调制的白水细鳞鱼。
　　 “是不是你走漏了风声？”上了车，张天远看了看黄腾达说。
　　 “什么？”
　　 “我无论怎么看，这根本不是什么巧遇。”
　　 “这当然了。”黄腾达说，“雷厉风要了解县里哪个领导干部的行踪，若还要我这个纪委书记透露消息的话，那他就不是雷厉风了。”
　　 “这么大本事？也看不出他有什么目的嘛。”张天远说。
　　 “你注意到那个马脸没有？”黄腾达说，“据说他根本就不是什么老板，而是雷厉风的私人保镖。”
　　 “一个乡长，还用得着保镖吗？”
　　 “雷厉风树敌太多，没保镖他哪儿睡得着啊。”
　　 “看来这雷厉风，还真是有点什么问题。”
　　 “桃花鱼吃多了，慢性中毒吧。”黄腾达说，“张书你知不知道，白水河里这种银白色的细鳞鱼，它的腮很毒的，这种鱼死亡的时候，腮里的毒素就有一部分散布到它的肌体里去，如果长期食用，就会导致慢性中毒。”
　　 “唉，这个雷厉风……”张天远若有所思地说。
　　
　　 四
　　 按照地委行署的安排，张天远召集了同原县委常委会，除了县长去了省城外，各路人马皆领命而去。会后，张天远特别交待黄腾达，让他去一下检察院和信访办，把那些群众反映特别强烈的领导干部的材料整理一下汇报给常委。一个星期六，张天远刚与在东北读大学的女儿张罗通上电话，门铃就响了，妻子刘然打开房门，黄腾达那有些谢顶的脑袋就晃了进来。刘然刚给黄腾达倒了杯水，女儿就在那头说，爸，咱家来客人了吧。张天远说，是我们县的纪委书记。女儿就说，爸，现在正抓党风廉政呢，你可别犯法啊。张天远笑着摇了摇头，假作生气地骂她几句，就关了电话。
　　 黄腾达递过来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黄腾达说，所有的大鱼都在这儿了，让张天远先过一下目，星期一就可以提交给常委了。我过什么目？张天远说。张天远有些生气，这不成了私下交易了吗！黄腾达说，前任老高就是这么做的，特别是某个人的材料，每次高风亮都说，他正在接手一个大项目，先放一放再说，一放就放到了现在。
　　 “你是说那个白水桃花鱼？”张天远说，随即暗暗责怪自己的失言，于是就端起面前的茶杯啜了一口。茶很烫，张天远忙不迭地舔了舔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