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进山讨生活的人们(散文)
一
刚刚进入处暑,入山的人员渐渐地多了起来,管护站里的工作也跟着忙碌起来。入山人员都要登记,做这样的记录也是个备案,尽管还不到防火期,可是这些人在山里活动,还是个安全隐患,不做到心里有数是不行的。
这些入山人员很大一部分是来看护松塔的。前后二道沟有着非常广阔的山地面积,沟系的承包者就有好几位呢,还不算林班的承包者。林班面积大的就找来好几个看护人员,面积小的不值得去雇人,承包者就自己来了。雇人的价格不菲,自己看护是得遭几天罪,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山里的情况有些复杂。随着松塔的成熟期越来越近,也引来众多觊觎的目光。靠山吃山的人很多,想分得一杯羹的人早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这些人就如同山里的蚊子,想吸一口血。瞅人不注意,趴到身上吸上一管子血,等有感觉时,早就飞了。这些人对地理情况非常熟悉,哪里有红松树,哪里松塔多,怎么去,怎么回,如同一个幽灵,想抓到影子都挺难的。所以,每年的红松林看护是非常重要,红松籽丰收季来临之前必须要做的一件事,就是严加看管。
我们乐得他们去看护林班,也间接替代了我们要干的工作。森林的防火是重中之重,尽管还不到防火戒严期,一些注意事项还是多嘱咐两句,就怕有什么差池。一个火星子就可以形成燎原之势。还好,接近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们的心也慢慢平静下来。
这一天,上来了两辆四驱拖拉机,在管护站前停下来。连男带女有十几个人之多,他们是去山里采收松塔的。我瞅瞅车上的物品,锅碗瓢盆一应俱全,这是要在山里过生活的节奏啊!这些人大部分面孔陌生,是一些外地人。我想了很多,外地人来本地,会有许多不安定因素,我不放心,第二天便赶紧上山看看。
二
前二道沟的路很长,走了快一个小时,才看见他们搭设的炝子。红松树随处可见,他们说话的声音在山林之中响起,回音清晰。真的是外乡人,音色迥异。昨天才来,今天就上树,山里的生活就是这么紧凑。
炝子的搭设很简单,几根立柱支起一个大框架,蒙上塑料布即可。这时候,太阳升起来了,炝子里的温度便上来,前面的塑料布卷了起来,用两根木杈支住。炝子里有一对母女,小姑娘不大,在炕上呆坐着,头发蓬乱,睡意惺忪的样子。灶间的妇女在忙活着,一边还督促着炕上的女孩,话语却听不懂。她看见我走上来,很自然地笑笑。她面色黧黑,年纪好像不是很大,一笑之间,露出很白的牙齿。我简单地和她交流两句,怕听不懂,谁知她一开口却是很流利的汉语,原来有一套备用的口音呢。
他们来自于四川省的大凉山区,是地地道道的彝族。他们这十几人都来自同一个村寨,彼此都很熟悉。我沿着山路向山林里走去,正碰到一位小伙子,一边向树上瞅,一边喷着烟。见我走来,大概是被我的胳膊上的红袖标提醒,很自觉地用脚碾开一个土坑,把没有吸完的烟卷扔进去踩灭。树上在“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松塔,砸在地上,发出“嗵嗵”的响声。
树上和树下都有交流,我一句都听不懂,他们之间的交流可是真正的民族语言。不一会儿,树上的人慢慢下来。绑在脚上的脚扎子在发挥着决定性的作用,一步踏稳,踏实,再迈出下一步,犹如有一架看不见的长梯子在两脚间。这位从树上下来的人很老成,有四五十岁的样子。我倒是很想知道这两个人的关系,交谈了两句就知道了,果然是一对父子。
这位父亲有一个很显著的特点是,耳朵上居然戴着一只耳环。我问他,这脚扎子用的还习惯吗?他笑着回答,第一次用。
我不由吃了一惊,第一次用居然这么老练,完全是一个老手。他说在家也经常上树,是去摘胡桃。胡桃就是核桃,那核桃树与我们这里的红松树不能同日而语,虽然都是树,却相差极大。不过爬树的感觉是一样的,都需要有一颗轻巧的心。他说话间,又开始攀爬另一棵树了。他的动作非常稳健,脚扎子运用得非常娴熟,一步一蹬,就是在感觉爬梯子一样,没有多大工夫,就隐没到枝叶之中。我非常感慨,技能这个东西,一旦被掌握了,就融入了血液之中,化为人体组织的一部分。如果需要应用,那技能就如同多长出来的一只手,来辅助完成任务。因为有爬树的根基,脚扎子在他的身上是无缝连接。虽然是刚刚接触的新工具,就凭着适应能力,很快运用娴熟。
我对于他们这个民族不甚了解,仅仅停留在刘伯承和小叶丹的彝海结盟上。他们走出来这么远,来我们这里讨生活,就如当年的红军为了生存,路过他们的大凉山一样。我真的希望他们在这里一切都如意,得到他们所需要的一切。
我们这里的红松籽采收,有大收和小收之说,意思是红松树需要休养生息,才能有好的收成。如果年景好,平均下来,大收需要五年左右,而小收也要三年。今年树上的松塔并不多,算不上什么收,爬上一棵树,顶多有几十个松塔,少的却只有几个。这十几个人都非常善良诚实,老板让有几个松塔都必须爬,他们一点儿都不含糊,差不多都认真执行了。他们大概不知道,在我们当地,有这样的说法,几个松塔的树是不爬的,往往这样的树,都会置之不理的,老板也不好强求。我在心里为他们不平,就因为是外地人,这样的潜规则便给废除了,不是在欺负人吗?
不光是这些,他们来我们这里打工,是经过中介人介绍来的,听他们说,一个松塔从树上打下来,再背到路边,老板给他们六毛钱,却被中介人抽走了两毛钱,还剩下四毛钱。天哪,真的是血淋淋的剥削啊!
他们却不在乎这些,要争一口气,争取到老板的好印象,等待这片林子大收的时候,他们就不需要中介人,自己和老板联系,就把那两毛钱揣进自己的腰包里了。多么朴实的一群人啊!只是几年之后,这片林子会是什么样子,还未可知,说句实在话,我真的怕凉了他们这片热心啊!
三
这天早上,刚刚七点多钟,我透过后窗,看见一群人沿着山路急匆匆赶来。我感觉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忙穿好衣服,出门观察。
这些人来到管护站门前停下,他们是在前二道沟打松籽的四川人。他们把一个人从背上放下来,有个人在急忙拨打电话。管护站附近是可以打电话的,而往沟里不远处就是讯号盲区。他们一路过来,热汗涔涔,每个人都是如此,也顾不上擦。瘫坐在地上的是一位年轻小伙子,一脸的稚气被痛苦扭曲着变了形。小伙子似乎很坚强,在忍受着来自于身体的巨大痛苦,而不发出呻吟。眼睛紧闭,牙关紧咬着,显得很硬气。听打电话的人说,我才知道,这个小伙子就几十分钟前,从树上掉了下来。
这个小伙子我认识,他和他父亲一起来的,上阵父子兵,我当时还认为是强强联合呢,这怎么就出事了呢?那位父亲一脸的沮丧,喃喃地与我诉说着,一着急,连四川土话都说出来了。我尽管一知半解,还是能听个大概。
今天他们开始扫尾,估计再有两天就可以结束了。今天早上下了一场小雨,树有些湿滑。本不该上树的,要干完活儿了,放松了警惕,都想搞一个突击,快点把活儿干完。小伙子掉下来的那棵树不是很高大,本来不想让他上,却经不住他磨,当父亲的想了想,已经快二十天了,就让他体验一回,再说这棵树也不大。父亲说着,蹲在地上,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小伙子已经平躺到地上,看呼吸还比较顺畅,脸色却有些苍白。可是老板来到这里,最起码要一小时以后,他家在延吉市居住。小伙子不能就这么躺着,地上凉,身体会受不了。我想让他进屋,可是搬动他还需要多加小心,避免二次伤害。想了想,我还是去仓房里寻来两块木板,垫到他的身下。
等待是让人万分揪心的,看得出,这些人有些心神不定,甚至很惶恐。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让谁都焦虑不安。大约快一个小时的样子,一辆白色越野车上来,车上下来的人就是老板。三十多岁,圆滚滚的头剃着个“板寸”,显得格外干练。
他的脸色有些黯淡,额头上的汗珠晶莹发亮,让人觉得他不是开车来的,而是跟着车跑来的。他来到小伙子身边,蹲下身询问了一下,然后站起身,大声说没事没事,没什么大事!他这么说,不知道是在宽慰别人,还是在宽慰自己呢。我看见他瞅着小伙子的眼神,有一丝忧郁,有些发愣。大家小心翼翼把小伙子抬上车,尽管小心,还是引发了痛楚,他忍不住哼出了声。越野车一转弯,拉着父子俩很轻快地消失了。
四
车走了,这些人还木然地杵在那里,不肯离去。他们不知道能干什么,这时候还能干什么?什么心情都没了。他们没来到东北之前,把这里的大森林想象得无限美妙。这里的大森林除了无限的浩瀚之外,这里始终都张着一个血盆大口,随时都在吞噬误入虎口的生命。来东北讨生活的人们,在近百年来一直都没有停息过,有些人得到了老天爷的眷顾,娶亲萌子,在这块土地上扎下了根。有些人却客死他乡,永远都长眠在这片土地上了。
这些年来,红松籽的经济价值水涨船高,更多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在我们东北林区,每当红松果实到了收获季,从事这项工作的人员多达几十万人,而且很大一部分都是外地人,并且以四川人居多。他们抛家舍业来到这里,就是来打工挣钱。他们以为东北的土地上,遍地都是钱,只要一哈腰就可以捡拾到。
我曾经听一位老木头帮的人讲,他到长白山露水河的一个林场干活,在通向山谷的路上,路边不时有一个个白色的大箱子。他问林场的业务员,那人告诉他,是“死倒”。他们都是打松籽从树上掉下来摔死的,因为不知道姓什么叫什么,哪里人,就只能钉一口棺材,把尸体装殓起来,停到路边,等家属来认领。
我想那小伙子,不会有什么事情,那棵树不是很高大。如果真的是一棵几十米高的大树,有十几层楼那么高,掉下来就不用想了,万事皆休。大家聚在一起不肯离去,是因为只有这里才有讯号,他们和父子俩约定好,一有消息,就打来电话。回到沟里工棚,就不如在这里等待了,小伙子的伤情牵动着大家的心。他们不愿意离去,就是想第一时间得到小伙子的伤情报告,多么朴实的一群人啊!
快中午的时候,电话终于来了,是那位父亲打来的。医院已经确诊了伤情,小伙子的一条腿断了,肋骨也有不同程度的损伤。不过,没有生命危险。听到这个消息,大家似乎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又被忧伤淹没了。
他们慢慢往回走,我止不住心里漫起一股伤感来。随着他们的身影渐行渐远,这股伤感愈发沉重起来。
在艰难和危险里讨生活,一定要小心。我所能够劝慰的只有这样苍白的话。
生活,从来都是艰难的,舒舒服服不会得来幸福。我真心祝愿那些走进东北老林的人,谨慎一点,安全第一。摘松塔,是为了给多少人的日子送去芳香,当然,经济利益的驱使是主要原因,而从讨生活人身上表现出来的坚强品质,与树木一样,有着令人崇敬的韧性,这也是我们这个民族一直可以很好走下去的厚重力量。